自那夜星空下的談話之後,殷玥覺得哪吒似乎有了一些難以言喻的細微變化。他依舊會來找她,帶她去海邊,或是在假山上分享些稀罕玩意兒,但那雙總是燃燒着桀驁或戲謔光芒的眼睛裏,偶爾會閃過一絲沉鬱的思索,仿佛在權衡着什麼,又像是在默默下定某種決心。
他對殷玥的態度也愈發自然熟稔,少了些最初的試探和挑釁,多了幾分難以言狀的信任和…依賴?有時他甚至會安靜地坐在她身旁,什麼也不說,只是望着大海或天空出神,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能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
殷玥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那根弦卻越繃越緊。她知道,哪吒的沉默和沉思,或許正預示着那場無可避免的風暴正在加速醞釀。他就像一座壓抑的火山,表面的平靜之下,是洶涌奔騰、亟待噴發的熔岩。
天氣也仿佛感應到了什麼,變得一反常態。連續幾日,天空都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陳塘關上空,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海風也變得躁動不安,帶着濃重的鹹腥氣,卷起塵土,拍打着門窗,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某種不祥的預兆。
關內的氣氛也隨之變得微妙而緊張。市集上的喧鬧聲似乎低了幾分,人們交談時時常下意識地望向東海的方向,臉上帶着隱憂。巡邏的兵士增加了批次,鎧甲摩擦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在街道上回蕩得更加頻繁。
殷玥甚至發現父親殷壽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即便回來,也是眉頭緊鎖,面色凝重,時常與心腹幕僚在書房密談至深夜。有幾次,她隱約聽到談話中夾雜着“龍王”、“施壓”、“貢品”、“汛期”等零碎的詞語,每一次都讓她的心向下沉墜一分。
這一日午後,天色愈發昏暗,烏雲翻滾,隱隱有雷聲從遠方海面傳來。殷玥心中不安,坐在窗邊,無意識地摩挲着頸間的羽毛,目光投向總兵府的方向。
突然,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惶急的呼喊聲從前院傳來,打破了殷府的寧靜!
“老爺!老爺!不好了!”
“總兵府急令!請您即刻過去!”
“東海那邊…那邊出大事了!”
殷玥猛地站起身,心髒驟然縮緊!來了!終於來了!
她快步走到門邊,只見父親殷壽正疾步從書房走出,官袍都未曾穿戴整齊,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峻。管家和幾個心腹家丁圍着他,神色慌張地匯報着。
“…說是三公子前日在海邊,與東海龍宮的巡海夜叉起了沖突,失手將那夜叉打死了!”
“如今龍王震怒,遣了使者來總兵府問罪!聲稱若不嚴懲凶徒,便要水淹陳塘關!”
“總兵大人請您立刻過去商議應對之策!”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殷玥的心上!雖然早有預料,但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那巨大的沖擊和恐懼依舊讓她渾身發冷,幾乎站立不穩。
打死了巡海夜叉!龍王問罪!水淹陳塘關!
傳說裏的情節,正一字不差地在現實中上演!
殷壽的臉色鐵青,聽完匯報,一言不發,只重重一甩袖,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腳步甚至有些踉蹌。顯然,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其嚴重程度遠超尋常。
殷玥呆立在原地,手腳冰涼。前院混亂的人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但那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卻如同實質般籠罩了整個殷府,讓她呼吸困難。
她該怎麼辦?她能做什麼?
理智告訴她,她什麼都做不了。這是天庭正神與凡人總兵之子之間的沖突,是早已寫定的命數,她一個微不足道的穿越者,憑什麼去改變?
可是…一想到哪吒此刻可能正面對的局面——龍王的威壓、父親的怒火、全城百姓的恐慌甚至怨恨…她的心就揪痛起來。
那個少年,他或許沖動,或許手段激烈,但他並非出於惡意!他只是…只是無法忍受不公,無法咽下那口氣!
猶豫和掙扎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殷玥猛地一咬唇,轉身對嚇得臉色發白的小禾道:“小禾,替我看着院門!”
說完,她不顧小禾的驚呼,提起裙擺,飛快地跑向花園角落的假山!她要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要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她手腳並用地爬上假山,不顧碎石刮蹭了衣裙。隔牆之外的總兵府,此刻仿佛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隱隱能聽到從中傳來的、被風聲扭曲了的咆哮聲和爭執聲!
是李靖的怒吼!還有…龍吟?那聲音威嚴而憤怒,穿透高牆,帶着令人心悸的威壓!
殷玥的心跳得飛快,她找到一個視野最好的縫隙,屏息向外望去。
總兵府寬闊的庭院內,景象駭人!
只見半空之中,竟懸浮着幾條張牙舞爪、周身環繞着水汽的蛟龍虛影!雖非本體親至,但那龍族特有的威壓已然彌漫開來,讓整個總兵府都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氛圍中。地上跪倒了一片家將仆役,瑟瑟發抖。
李靖身着官袍,站在庭院中央,臉色鐵青得可怕,正對着空中那爲首的龍族使者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言辭激烈地在解釋或者說…請罪?
而在李靖身後不遠處,哪吒正站在那裏!
他依舊是一身紅衣,在陰沉的天色下如同燃燒的火焰。他站得筆直,下巴微微揚起,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只有濃濃的不屈和憤怒!他甚至沒有看那些耀武揚威的龍族使者,而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親,眼神裏充滿了失望、憤怒和一種被背叛的冰冷。
殷玥聽到李靖憤怒而惶恐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孽子無知!沖撞神使!李靖管教無方…必當嚴懲不貸!”
“…懇請龍王陛下息怒!萬萬不可水淹陳塘關!百姓何辜…”
“…李靖定給龍王陛下一個交代!”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剜在哪吒的心上,也剜在殷玥的心上。
嚴懲?交代?
這就是他父親的選擇?在強權面前,甚至不問青紅皂白,首先想到的是屈服和交出自己的孩子?
殷玥看到哪吒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他周身的氣息開始變得不穩定,一種危險而狂暴的能量似乎在醞釀。
“爹!”哪吒終於開口了,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卻清晰無比地穿透風聲,“我沒錯!是那巡海夜叉先縱水族掀翻漁船,害人性命!我出手阻止,他反而要拿我!我難道束手就擒不成?!”
“孽障!還敢狡辯!”李靖猛地回頭,目眥欲裂,“打死天庭正神,便是彌天大罪!還不快向神使跪下認罪!”
“我沒錯!爲何要跪!”哪吒嘶聲反駁,眼中的最後一絲期望徹底湮滅,只剩下冰冷的絕望和桀驁,“他們東海龍族仗勢欺人已非一日!你們怕他,我不怕!”
“你!逆子!!”李靖氣得渾身發抖,竟猛地抬手,似乎又想如往常一樣動用家法!
就在這時,空中那爲首的龍族使者發出一聲威嚴的龍吟,打斷了這場父子對峙。那聲音轟隆隆如同雷鳴:
“李靖!休要再演這父子爭執的戲碼!吾王只要一個交代!三日!只予你三日時間!”
“三日之內,若不見你親手嚴懲這凶徒,謝罪東海!休怪吾王翻江倒海,水淹你陳塘關,雞犬不留!”
冰冷的最後通牒,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李靖身體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哪吒卻猛地抬頭,望向空中那巨大的龍影,眼中燃燒起瘋狂的、不顧一切的火焰:“敖光老泥鰍!有本事沖我來!水淹陳塘關算什麼本事!”
“放肆!”龍族使者怒吼一聲,一道水桶粗的電光驟然劈下,直擊哪吒所在之地!
哪吒反應極快,猛地閃開,原先站立的地方被炸出一個焦黑的坑洞!
“哼!冥頑不靈!李靖,你好自爲之!”龍族使者丟下這句話,巨大的龍影在空中盤旋一圈,帶着無盡的威壓和威脅,終於緩緩消散。
烏雲依舊低沉,雷聲隆隆。
總兵府內死一般的寂靜。
李靖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緩緩轉過身,看着渾身緊繃、眼神如同困獸般的哪吒,嘴唇哆嗦着,眼中情緒復雜無比——有憤怒,有恐懼,有失望,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了冰冷的決絕。
“來人!”李靖的聲音嘶啞而疲憊,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將這三公子…拿下!關入禁室!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靠近!”
幾個忠心耿耿的家將猶豫了一下,還是硬着頭皮上前。
哪吒沒有反抗,他只是用一種極其陌生、極其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親,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深深烙印在靈魂裏。然後,他任由家將們圍住他,押着他向府內走去。
在經過李靖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用一種極輕、卻足以讓周圍人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
“李總兵,這就是你給的…交代?”
那聲音裏,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激動,只剩下全然的冰冷和死寂。
李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
殷玥躲在假山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驚呼出聲。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滑落。
她看到了他最後那個眼神——那是一種被全世界拋棄後的、徹骨的絕望和孤寂。
雨水,終於在這一刻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打溼了她的衣衫,冰冷刺骨。
她看着哪吒被押解着消失在重重的屋宇回廊深處,看着李靖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一片狼藉的庭院中,任憑雨水淋溼他的官袍,背影佝僂而蒼涼。
驚雷再次炸響,雪亮的電光撕裂陰沉的天幕,瞬間照亮了這人間慘淡的一幕。
裂痕已經深可見骨。
風暴,終於徹底展開了它猙獰的獠牙。
殷玥無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假山上,雨水和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最慘烈的部分,還未到來。
而那把剔骨剜肉的刀,已然懸在了少年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