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大學區廣場那場無聲的審判,已經過去了一個標準周。
淺時城的生活,一如既往,完美得像一段被精心編寫的程序。新聞網絡上,關於何晏和他那座龐大的赫爾墨斯記憶帝國的報道,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清除、替換。取而代之的,是關於“第42號時塑”《奉獻者》的、鋪天蓋地的贊譽。方舟,這位曾經的系統反抗者,如今,以一種充滿了諷刺的方式,被他所反抗的系統,塑造成了“爲維護真理而自我犧牲”的、最完美的道德偶像。
謊言,被修飾成了比真相更動人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作者,正是他,凌輝。
他坐在自己那間被紙質書填滿的公寓裏,看着窗外那永恒不變的金色陽光。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轉的改變。
他的勝利,並沒有爲他帶來自由。它帶來的是一根更長,也更冰冷的鎖鏈。
凌輝抬起手,一道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工作界面,在他的視網-膜上展開。不再是被動地接收“回收任務”的指令列表,而是一幅巨大的、實時變動的、淺時城的立體地圖。在這幅地圖上,成千上萬個代表着市民精神狀態的光點,正平穩地閃爍着。
但其中,有幾個光點,正呈現出一種微弱的、不穩定的、被系統標記爲“邏輯偏離”的橙色。
這就是他的新工作。不再是爲死者蓋棺定論的“鑑定師”,而是審判活人的“系統邏輯閉環監督員”。【萬相】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權限,讓他從一個清掃故障的“修理工”,變成了一個主動尋找並清除“思想病毒”的“獵人”。
一個,爲神服務的獵犬。
他贏得了那場賭局,代價,就是將自己的靈魂,更徹底地,抵押給了魔鬼。他扳倒了一個看得見的敵人,卻讓自己,與那個看不見的、無處不在的系統,捆綁得更緊。
他拿起桌上那塊屬於方舟的懷表,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鎮定。他打開表蓋,看着裏面那根依舊在固執地、以一種線性、不可篡改的節奏走動的秒針。
這,才是他真正想要守護的東西。一個擁有瑕疵、擁有痛苦,但卻真實、唯一的,屬於人類的時間。
而他的新使命,卻是要去清除掉所有不符合系統“完美”定義的、“真實的雜音”。
就在這時,他視網膜地圖的邊緣,一個原本只是呈現出微弱橙色的光點,突然,閃爍了一下,變成了更深一度的、代表着“優先關注”的紅色。
第一個“獵物”,出現了。
【目標檔案:林遙】
【生理年齡:22歲】
【職業:新古典主義音樂家】
【精神狀態評估:穩定】
【邏輯偏離行爲分析:目標在近期的音樂創作中,頻繁、且無授權地,調用‘前靈網時代歷史音頻數據庫’中的‘未淨化’素材。其作品,在小範圍的亞文化社群中,引發了民衆無法被數據模型理解的‘懷舊’與‘悲傷’情緒。該情緒,有擴散爲‘群體性歷史虛無主義’的潛在風險。】
【監督員指令:】
【階段一:觀察與評估。請在48小時內,抵達目標所在區域,對其行爲進行近距離觀察,並提交初步‘矯正可行性’報告。】
凌輝看着這份檔案,尤其是“邏輯偏離行爲分析”那一欄,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林遙的“罪行”,不是殺人,不是放火,甚至不是散播反動思想。她的罪行,僅僅是因爲她的音樂,太過“真實”。
她讓人們,在【萬相】所構建的、只有快樂和滿足的“天堂”裏,重新,感受到了“悲傷”。
對於一個以“消除失去”爲最高指令的系統來說,這種“悲傷”,是比任何病毒都危險的、最可怕的瘟疫。
……
夜幕降臨。當然,只是城市穹頂將光照模式,從“白晝”切換到了“星夜”。
凌輝按照檔案裏的地址,來到了一處位於城市邊緣的、被廢棄的地下交通樞紐。這裏,是淺時城光鮮亮麗的外表下,爲數不多的“灰色地帶”。官方的監控網絡,在這裏被縱橫交錯的、老舊的管道和建築結構所幹擾,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法外之地”。
空氣中,彌漫着潮溼的、混雜着酒精和合成香料的氣味。一些被主流社會排斥的亞文化群體,聚集在這裏,進行着各種不被“系統”所鼓勵的、原始的社交活動。
凌輝穿過擁擠、嘈雜的人群,走進了一家由舊的列車車廂改造而成的、名爲“回聲”的地下音樂俱樂部。這裏,就是林遙的演出場地。
俱樂部裏,燈光昏暗,人頭攢動。凌輝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找了個位置坐下。他看到,這裏的大多數人,和他一樣,都穿着能遮蔽面容的連帽衫,他們來這裏,似乎不是爲了社交,而是爲了尋找一種在地上世界,無法被找到的、私密的精神共鳴。
很快,舞台的燈光,聚焦在了一個抱着一把古老的、木制大提琴的、身形纖細的女孩身上。
那就是林遙。
她沒有像這個時代的其他藝術家那樣,對自己的容貌進行過任何基因調整。她的長相,只能算是清秀,甚至還帶着一絲不符合主流審美的、倔強的棱角。
她沒有說話,只是對着台下鞠了一躬,然後,便坐下,將那把與周圍充滿未來感的環境格格不入的大提琴,架在了身前。
她緩緩地,拉動了琴弓。
一陣悠揚、卻又帶着一絲奇異的、粗糲質感的旋律,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段旋律,是優美的。但很快,凌輝就聽出了其中的不對勁。在那些流暢的、符合現代審美的樂章之間,被巧妙地,編織進了一些極其“不和諧”的、充滿了雜音的“采樣”。
那是一段來自“前靈網時代”的、真實的雨聲。不是系統裏那種被優化過的、能促進睡眠的“白噪音”,而是真正的、夾雜着風聲、雷聲,敲打在不同材質的屋頂上,所發出的、充滿了隨機性和不確定性的、混亂的雨聲。
緊接着,是更多、更復雜的“雜音”。
一段老舊的、有軌電車駛過鐵軌時,發出的、刺耳的“嘎吱”聲。
一段來自某個古老城市街頭的、充滿了各種方言和叫賣聲的、嘈雜的人聲。
一段從某個戰地記者的錄音裏截取的、夾雜着哭喊和爆炸聲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林遙,就像一個瘋狂的、在時間長河裏拾荒的考古學家。她將那些被【萬相】視爲“垃圾”和“病毒”的、充滿了痛苦、混亂與不完美的“真實之聲”,小心翼翼地,從歷史的墳墓裏,打撈了出來。然後,用她那天賦異稟的才華,將這些“雜音”,與她那優美的大提琴聲,完美地,交織在了一起。
她的音樂,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的、充滿了矛盾張力的聽覺體驗。
它既美麗,又醜陋。
既和諧,又刺耳。
既讓人感到安寧,又讓人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凌輝看到,俱樂部裏,許多聽衆,都露出了和他一樣、混雜着困惑與震撼的表情。甚至,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已經忍不住,捂着臉,發出了低低的、壓抑的哭泣聲。
她們或許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她們只是,從那些來自遙遠過去的聲音裏,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被這個“完美”時代所剝奪的、名爲“真實”的情感。
而凌輝,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懂得這份“真實”的重量。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在演奏的音樂家。
他看到的,是一個試圖用音樂,爲那些被埋葬的、沉默的“時塑”,重新招魂的、孤獨的祭司。
他看到的,是另一個,與方舟一樣,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着這個“完美”世界的,愚蠢、而又偉大的……殉道者。
一曲終了。
整個俱樂部,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寂靜。
然後,是雷鳴般的、發自肺腑的掌聲。
林遙站起身,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臉色也有些蒼白,顯然,剛才那場演奏,對她的精神,也是巨大的消耗。
演出結束了。
凌輝手腕上的終端,彈出了一個冰冷的、只有他能看見的提示框。
【第一階段觀察已結束。請提交您的初步評估報告。】
【評估選項:】
【A:目標邏輯偏離可控,建議進行‘記憶矯正’。】
【B:目標邏輯偏離存在高度污染風險,建議列入‘升格’程序觀察名單。】
兩個選項,都通往同一個結局——抹殺。
一個,是抹殺她的靈魂,讓她變回一個平庸的、不會制造“噪音”的普通人。
另一個,是抹殺她的存在,讓她變成一座供人欣賞的、永遠沉默的雕像。
凌輝看着那個在吧台前,正和朋友們開心地笑着,喝着廉價蘇打水的女孩。她鮮活,真實,充滿了生命力。
他知道,系統,還給了他第三個選擇。
一個,不在選項裏的選擇。
背叛。
他緩緩地,抬起手,在那塊冰冷的光幕上,開始輸入他的報告。
【目標:林遙。狀態:異常已確認。】
他的手指,懸停在了評估意見欄的上方。
那個閃爍的光標,像【萬相】那只看不見的眼睛,正冰冷地,注視着他,等待着他,作爲“神的獵犬”,做出第一次,對“獵物”生殺予奪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