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圖書館舊館。
林夜坐在老位置——三樓最角落的隔間，面前攤着幾本從新館借來的地質學和城市歷史書籍，但視線卻落在窗外。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節奏雜亂，腦子裏反復回放着昨晚在舊實驗樓看到的一切。
暗紅色的繭、井口的裂紋、守夜人叛徒與教團的交易、那枚作爲“鑰匙”的晶體、還有後天午夜……
時間像沙漏裏的沙，飛速流逝。
他需要行動，但不知道如何行動。告訴沈劍心？但如果沈劍心本人就是叛徒，或者叛徒就在他身邊呢？靠自己？他連那個暗紅色的繭都打不破。
孤立無援。
這個詞像冰錐一樣刺進心裏。林夜閉上眼睛，深呼吸。左眼深處傳來熟悉的灼熱感，那不是主動激活，而是能量感知在壓力下的自發增強。視野中，圖書館的能量場微微波動，書架上的舊書散發出或明或暗的信息光暈，空氣中飄浮的靈能粒子像受到吸引般朝他匯聚。
“集中精神，但不要抗拒。”
聲音從身後傳來，平靜，蒼老，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
林夜猛地轉身。
老陳就站在隔間入口處，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夾克，手裏拿着一本厚厚的、書脊開裂的舊書。他不知何時出現的，沒有腳步聲，沒有能量波動——在林夜的左眼視野中，他依然是一個“空洞”，周圍的能量流規整地繞行，不泄露絲毫信息。
“你……”林夜下意識地站起身。
“坐下。”老陳走進隔間，在他對面坐下，把舊書放在桌上。書的封面是深棕色的皮革，沒有書名，只有一些磨損的燙金紋路。“你昨晚去了不該去的地方，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林夜全身肌肉緊繃：“你跟蹤我？”
“保護你。”老陳糾正，“從你第一次在舊館激活詭瞳，處理那個遊魂雛形開始，我就在關注你。你父親把你托付給我——雖然是以一種他特有的、含糊不清的方式。”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推到林夜面前。
林夜打開。是父親的字跡，更早，更工整，日期是2002年12月3日。
“老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而小夜又走上了這條路，請替我照看他。別讓他被那些人利用，也別讓他被恐懼吞噬。教他如何看世界，更重要的是，教他如何在看見之後，依然保持本心。”
下面有父親的籤名，和一個簡筆畫的笑臉。
林夜盯着那張紙，喉嚨發緊。父親預料到了自己的失蹤，甚至提前安排了後手。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麻煩的研究夥伴。”老陳的聲音柔和下來，“我們都癡迷於‘看見’的真相，但他走得更遠，更激進。他認爲人類應該主動進化，去擁抱那個更廣闊的世界。而我認爲……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
他指了指林夜的眼睛：“你的詭瞳，是他理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活體證明。他預測了這種能力的出現，甚至推測了覺醒的條件——強烈的保護欲，加上瀕死境遇的能量沖擊。上周在第三教學樓，你朋友遇險的那一刻，恰好滿足了所有條件。”
林夜想起那晚：周銘被魘影襲擊，自己沖上去，左眼劇痛，然後世界變了。
“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父親計劃好的？”
“不。”老陳搖頭，“他只是預見了可能性。真正讓它發生的，是你自己的選擇。你選擇了保護朋友，而不是逃跑。那種純粹的、不顧一切的意願，才是覺醒的關鍵。”
他頓了頓，看着林夜的眼睛：“這也是爲什麼，我願意教你。不是因爲林建國的托付，而是因爲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他一樣的東西——一種笨拙的、固執的善良。”
窗外的陽光移動了一寸，隔間裏的灰塵在光柱中緩緩飄浮。
老陳翻開那本舊書。書頁是手工制作的厚紙，上面不是印刷的文字，而是手繪的圖案和密密麻麻的注解。圖案很抽象：眼睛的解剖圖，但多了許多普通解剖學沒有的結構；能量流動的軌跡圖，像星雲又像神經網絡；還有一些怪異的符號，和林夜在父親筆記上看到的類似。
“這是你父親和我共同編纂的《視覺譜系手稿》。”老陳說，“記錄了我們二十年來收集的所有視覺系異能案例，以及我們的分析和猜想。其中三分之一的內容，後來成了他‘三重瞳’理論的基礎。”
他翻到某一頁，上面畫着一只眼睛，瞳孔裏倒映着三層重疊的圓環。
“物理視覺，靈能視覺，時空視覺。”老陳的手指劃過圖案，“你現在處於第一階段到第二階段的過渡期。詭瞳讓你看見了能量世界，但你還不會‘理解’你看到的東西，更不會‘運用’。”
“運用？”林夜想起自己處理能量苔蘚和遊魂雛形的方式，“我試過吸收和弱點擊破……”
“那是本能，不是技巧。”老陳打斷他，“就像嬰兒會揮舞手臂，但那不是武術。真正的運用，需要體系、原理和大量的練習。”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布袋，倒在桌上。裏面是七八塊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晶體，最大的有拇指指甲蓋大，最小的像米粒。它們在陽光下閃爍着微弱的光澤，但在能量視野中，每塊晶體都散發出獨特的能量場。
“測試一下。”老陳說，“用你的眼睛看這些石頭，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林夜激活左眼，逐一看過去。
第一塊，深藍色，菱形，內部能量穩定如深潭：“水屬性的能量，結構完整，偏向治愈和淨化。”
第二塊，火紅色，不規則，能量躁動不安：“火屬性，不穩定，有爆發的傾向，應該是攻擊性的。”
第三塊，墨綠色，橢圓形，能量像藤蔓一樣纏繞：“木屬性，生長特性，可能和生命或束縛有關……”
他一連說了七塊，描述越來越詳細，甚至能看出晶體內部能量回路的細微缺陷。老陳聽着，偶爾點頭，表情看不出滿意還是不滿意。
直到最後一塊。
那是一塊純黑色的、不規則的石頭，表面粗糙，沒有任何光澤。在能量視野中，它也是一個“空洞”——沒有能量散發，沒有信息場，就像一個普通的石塊。
但林夜的左眼感覺到了不對勁。不是“看不見”，而是“拒絕被看見”。那塊石頭周圍的空間有輕微的扭曲，能量流在接近時會自動繞開，就像……就像老陳本人一樣。
“這塊……”林夜皺眉，“我看不透。它在屏蔽，或者吸收所有的探測能量。”
老陳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很淡，但真實：“很好。你感覺到了‘拒絕’，而不是認爲它‘沒有’。這是詭瞳高級感知的標志——能察覺‘不存在’本身也是一種信息。”
他拿起那塊黑色石頭：“這是‘蔽靈石’，產自靈視之井最深處的伴生礦物。它能吸收和屏蔽絕大多數能量探測，是制作反偵察裝備的核心材料。教團的人身上應該都有類似的東西，否則早被守夜人的監控網絡發現了。”
林夜心中一動：“所以昨晚那個穿長袍的人……”
“教團的高階祭司，‘沉默者’級別的存在。”老陳的臉色嚴肅起來，“他們通常負責重大儀式，實力至少相當於守夜人的區域指揮官。你能從他眼皮底下溜走，一半是運氣，一半是因爲你當時極度恐懼，本能地收斂了所有能量——恐懼有時是最好的僞裝。”
他把黑色石頭推給林夜：“拿着。戴在身上，可以幹擾低級別的能量追蹤。但記住，對真正的高手來說，這就像在黑夜中穿黑衣服——不發光，但輪廓還在。”
林夜接過石頭。入手冰涼，沉甸甸的。他把它放進外套內袋，立刻感覺到周圍的能量場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原本無意識朝他匯聚的靈能粒子，現在自動繞開了。
“接下來是實踐。”老陳合上手稿，站起身，“跟我來。”
老陳沒有帶林夜離開圖書館，而是走向舊館最深處——一個標着“古籍修復室，閒人免進”的房間。他推開門，裏面不是想象中堆滿古書的工作室，而是一個空曠的、沒有任何家具的房間。
牆壁、地板、天花板都覆蓋着暗銀色的金屬板，表面蝕刻着復雜的符文。在林夜的左眼視野中，這些符文構成了一個立體的、層層嵌套的能量屏障，將房間與外界完全隔絕。
“我的個人練習場。”老陳關上門，房間內亮起柔和的白色光線，“牆壁是摻了蔽靈石的合金，能吸收逸散的能量，防止被外界探測。在這裏，你可以放手嚐試，不用擔心驚動任何人。”
他走到房間中央，抬手在空中虛劃。指尖過處，留下一條淡銀色的光痕，光痕迅速擴展，形成了一個直徑兩米的圓形法陣。法陣內部，能量開始凝聚、塑形，最後變成了一個半透明的人形——沒有五官，沒有細節，只是一個由純淨能量構成的靶子。
“第一個練習：能量視覺的精度控制。”老陳說，“我要你‘看’清楚這個人形內部的能量結構，找出它的‘節點’——能量流動的交匯點。然後，在不摧毀整體的前提下，用最小幹涉切斷其中一個節點。”
林夜走到法陣前，激活左眼。深度視覺啓動，人形內部的能量網絡清晰浮現：無數光絲縱橫交錯，像一幅立體的電路圖。交匯點有七個，分布在不同位置，亮度各不相同。
他選中胸口位置那個最亮的節點。集中注意力，指尖凝聚起微弱的金色能量——比之前更凝實，更可控。然後，像外科醫生做微創手術一樣，他將能量凝聚成一根比頭發還細的絲線，輕輕“刺”入節點。
節點閃爍了一下，光絲斷裂。人形胸口的能量流動出現了一個微小的滯澀，但整體結構保持完好，沒有崩潰。
“不錯。”老陳點頭，“精度達標，但速度太慢。在實戰中，敵人不會站着等你慢慢瞄準。接下來，我要你同時切斷三個節點，時間限制三秒。”
他揮手，人形消散，重新凝聚。這次的節點更多，能量流動更快。
林夜深吸一口氣，左眼灼熱感增強。他嚐試同時“鎖定”三個節點——頭、左肩、右膝。視野中，三個紅色光標同時亮起。但當他試圖分心操控三股能量絲線時，精神立刻感到撕裂般的壓力。
第一次嚐試失敗，人形崩潰。
第二次，勉強切斷兩個，第三個失誤。
第三次，左眼傳來劇痛，視野邊緣出現黑斑。但他咬緊牙關，三股能量絲線精準刺入，三個節點同時熄滅。
人形晃了晃，但沒有崩潰，能量流動出現了三處阻塞。
“過關。”老陳說，但表情更嚴肅了，“但你消耗了太多精神力。記住，精準不是目的，效率才是。你需要找到節點之間的‘關聯’，切斷一個，引發連鎖反應，讓其他節點自動失效。”
他親自示範。手指在空中輕輕一點，一股銀白色的能量如漣漪般擴散，觸及人形腳部的節點。那個節點熄滅的瞬間，能量漣漪沿着特定的路徑傳導，一連串的節點像多米諾骨牌般依次熄滅，整個人形在呼吸間解體，消散。
“看見關聯，而不是看見點。”老陳說，“這是你父親理論的核心之一：世界是一個整體，能量是流動的網。你的眼睛應該看到的是網，而不是網上的結。”
林夜若有所思。他回想起自己處理異常時，總是盯着核心弱點，卻忽略了能量之間的連接。如果能看到那些連接，或許可以用更小的代價達成目標。
“第二個練習，”老陳揮手，房間內出現了三個能量人形，呈三角站位，“實戰模擬。它們會攻擊你，你要在防御的同時，觀察它們的能量連接，找到最經濟的破解方式。”
話音落下，三個人形同時動了。
練習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
結束時，林夜癱坐在地板上，渾身被汗水溼透，左眼脹痛得幾乎睜不開。但他臉上帶着笑——那種突破極限後的、疲憊但滿足的笑。
他成功了。不是每次都成功，但失敗越來越少。到後來，他已經能在一對三的情況下，用不到最初三分之一的精神消耗，完成對整個能量結構的瓦解。他看到的不再是三個孤立的敵人，而是一個由能量連接構成的三角體系，切斷關鍵的幾條連接，整個體系就會自行崩潰。
“今天就到這裏。”老陳遞給他一瓶水，水裏漂浮着幾片淡綠色的葉子，散發着清新的能量波動，“喝掉，能緩解精神疲勞。”
林夜接過，一飲而盡。清涼的感覺從喉嚨滑下，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左眼的脹痛明顯減輕。
“你的學習速度比你父親當年還快。”老陳坐在他對面，目光復雜，“但這未必是好事。成長太快，根基不穩，容易走火入魔。”
“我沒得選。”林夜說，“後天晚上……”
“我知道。”老陳打斷他，“所以明天同一時間，繼續訓練。我會教你更進階的技巧：如何屏蔽自身的能量特征，如何僞裝成普通人，如何在被圍攻時快速轉移——生存技巧，而不是戰鬥技巧。”
他頓了頓：“至於月圓之夜的計劃……我們不能直接對抗。力量懸殊太大。但我們可以幹擾，可以拖延，可以爲守夜人裏的‘好人’創造機會。”
“你知道守夜人內部有叛徒？”林夜問。
“一直知道。”老陳冷笑，“這個組織太大了，樹大有枯枝。但你父親的事讓我明白，枯枝有時候會主動把整棵樹推向火堆。所以這些年，我選擇旁觀，而不是加入。”
他看着林夜：“但你不一樣。你已經卷進來了，而且你身上有你父親留下的‘鑰匙’——不是字面意義的鑰匙，是你的眼睛，你的血脈，你和靈視之井的天然共鳴。教團想要你，叛徒想要你，就連守夜人裏的正直派，也想控制你。”
“那我該怎麼辦？”
“學習。變強。然後……”老陳站起來，走到門邊，“在關鍵時刻，做出你自己的選擇。不因爲恐懼而屈服，不因爲憤怒而冒進，不因爲任何人的期待而迷失。這是你父親最後想告訴你的，也是我現在想教給你的唯一重要的事。”
他打開門：“回去吧。好好休息，消化今天的內容。記住，在你足夠強大之前，生存是最好的反抗。”
林夜站起身，走出房間。回頭時，老陳已經不見了，房間空蕩蕩，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離開舊館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校園裏彌漫着晚飯時分的喧鬧氣息。林夜走在人群中，左眼保持最低程度的激活狀態。
現在他看到的不再是雜亂的能量景象。他能分辨出不同能量場的性質和強度，能看出能量流動的規律，甚至能預判某個能量節點下一步的波動方向。
世界在他眼中，開始有了秩序。
手機震動。是周銘的消息：“晚上吃火鍋不？我請客，慶祝我‘大病初愈’！”
林夜打字回復：“好，六點半見。”
發送。
他收起手機，望向舊實驗樓的方向。夕陽的餘暉中，那棟樓像一個黑色的剪影，沉默地矗立在地平線上。
但在林夜的左眼視野中，他能看見——無數暗紅色的能量細線正從城市各處升起，像歸巢的烏鴉，朝那個方向匯聚。
網在收緊。
時間在流逝。
但他現在，至少有了學習和反抗的機會。
口袋裏，那塊蔽靈石冰涼而堅實。
口袋裏另一側，沈劍心給的黑卡邊緣硌着皮膚。
兩個選擇，兩條路，都指向未知的黑暗。
但林夜忽然覺得，自己或許可以走出第三條路。
一條父親沒走過，老陳沒走過，任何人都沒走過的路。
用這雙眼睛，親自去看，去選，去闖。
夕陽沉入地平線，最後一縷光芒消失。
夜晚降臨。
而訓練，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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