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後宅那方小小的院落,仿佛被那場河邊偶遇悄然注入了新的生機。
軒轅慕言的身影,開始頻繁地出現在通往暖閣的青石小徑上。
他不再需要刻意尋找借口溜出流芳閣,只需避開前庭人多眼雜的時刻,便能自若地踏入這片被墨府遺忘的角落。
暖閣的門檻對他而言,似乎從未存在過。
他有時帶來幾卷謄抄工整的《百草圖鑑》殘頁,上面細致描繪着雲河聞所未聞的奇異藥草;
有時是幾塊質地奇特、靈氣內蘊的礦石標本,顏色或如晚霞熔金,或似深海沉碧,與雲河從“廢料堆”裏淘來的那些灰撲撲的石頭截然不同;
更多時候,他只是空着手來,帶着滿心的好奇和少年人特有的探究精神,盤腿坐在雲河身邊那張鋪着厚厚軟墊的地毯上。
“河兒,上次那個水鍾的流速,是不是受孔洞大小和水的粘稠度共同影響?”
他指着雲河重新改良過的“水鍾”模型——那塊多孔褐鐵礦被更小心地打磨過,竹枝支架也更穩固,紫藤皮的纏繞方式顯然借鑑了某種榫卯結構。
雲河正用小銀勺舀着一種軒轅慕言帶來的、散發着清甜草木香氣的淡金色粉末,小心翼翼地拌進墨玉的羊奶裏。
“嗯!”她頭也不抬,專注着手上的動作,“娘親說,這叫‘相生相克’,水流快慢,就像煉藥時的火候,急不得也慢不得,要剛剛好才行。”
她將拌好的羊奶小碗推到墨玉面前,小黑貓立刻湊上去,小口小口地舔舐起來,喉嚨裏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軒轅慕言的目光落在墨玉身上,帶着純粹的欣賞:“墨玉的氣色好多了,這‘紅杞粉’果然溫補。”
他又看向在窗台上追着自己尾巴撲騰的小石頭,那條傷腿已幾乎看不出異樣,
動作間充滿了狸花貓特有的矯健與野性,“小石頭恢復得真好,筋骨比受傷前似乎更柔韌了些。”
“都是娘親配的藥好,還有你給的柔筋散!”
雲河終於忙完,洗淨手,拿起那個改良的水鍾,眼中閃着光,
“你看,我在下面加了個小竹筒接水,竹筒壁上刻了刻度!娘親說,水積到第一道線,大概就是半盞茶的時間!”
她興奮地演示着,用小木勺從旁邊的水盂裏舀水,緩緩注入頂部的褐鐵礦容器。
清澈的水流經過礦石天然的孔洞,凝聚成水滴,一滴、一滴,穩定地落入下方的刻度竹筒中。
水滴撞擊竹筒底部的微小聲響,在安靜的暖閣裏顯得格外清晰。
軒轅慕言湊近了看,眼中異彩更盛:
“妙!竟能如此直觀!河兒,你這心思,比許多只會死記丹方火候的學徒強多了!”
他由衷地贊嘆,拿起那個簡陋卻充滿巧思的裝置,反復端詳,
“這孔洞的打磨,這刻度的精準……令堂的教導,實在令人欽佩。”
提到娘親,雲河臉上便不由自主地揚起自豪的笑容,像春日裏最溫暖的光。
炭盆裏的銀絲炭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暖意融融。
小石頭玩累了,跳下窗台,擠到雲河腿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蜷縮起來,尾巴尖愜意地擺動。
墨玉也舔幹淨了碗,輕盈地躍上矮榻,挨着雲素衣常坐的位置趴下,碧綠的眼眸慵懶地半眯着。
雲素衣通常坐在窗邊的矮榻上,或是對着古籍推演那些繁復的陣圖,或是拿着小銀剪侍弄那盆虯枝盤結的寒梅。
她很少主動參與兩個孩子的討論,只是偶爾在他們遇到瓶頸、抓耳撓腮時,放下手中的書卷或剪刀,淡淡地提點一兩句。
“平衡不止在力,也在勢。”
“借力,亦可借勢。”
“枯榮相生,剛柔互濟。”
她的聲音不高,卻如醍醐灌頂,往往能瞬間點醒他們混沌的思路。
軒轅慕言每次聽到,都會立刻正襟危坐,凝神細思,眼中流露出受教的光芒。
他深深感到,這位隱居後宅的夫人,其胸中所學與智慧,遠非墨家前庭那些煊赫的煉器大師可比。
她口中的“道”,仿佛包羅萬象,直指本源。
軒轅慕言覺得和雲河的相遇簡直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機緣!
暖閣裏流淌着一種奇異的和諧。
墨玉輕微的呼嚕聲,小石頭偶爾的夢囈,炭火的微響,水滴落入竹筒的輕叩,
少年清朗的探討與女孩清脆的回應,還有那位沉靜夫人偶爾如珠玉落盤的點撥……這一切,構成了一個與墨府前庭的烈火喧囂、等級森嚴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這份寧靜如同水面的薄冰,美麗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