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晉承沒說話,只是又點了下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得了許可,謝詩凝鬆了口氣。
她伸手拿過霍晉承面前那個還剩了些面湯和零星面條的碗。
動作很輕,也很麻利,用筷子把自己碗裏堆尖的面條,小心翼翼地撥了差不多八成過去。
面條滑落,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撥完,她把重新變得沉甸甸的碗放回霍晉承面前,有點局促地笑了笑:“這樣就不糟蹋糧食了。”
霍晉承的目光像是被釘在了對面。
他看着謝詩凝拿起筷子,動作斯文地挑起幾根面條,輕輕吹了吹氣,然後小口小口地送進嘴裏。
她的嘴唇小巧紅潤,沾上一點油光,顯得格外柔軟。
每一次她微微低頭,後頸露出一小段白皙細膩的皮膚;
每一次她咀嚼時,腮邊會微微鼓起一點……這些細微的動作,在霍晉承眼裏都像是慢鏡頭。
他感覺自己的心跳有點不對勁,咚咚咚的,擂鼓似的,撞得他胸腔發悶。
二十八年了,槍林彈雨裏滾過來,心硬得像石頭,啥時候這麼亂跳過?
他盯着她腮邊沾上的一粒小小的蔥花,心裏頭有個聲音異常清晰:完了,栽了。這姑娘,他看上了。
既然陰差陽錯碰上了,又動了心……霍晉承心裏頭那點屬於軍人的果斷和強硬勁兒上來了。
將錯就錯?
行!
那就錯到底!
這機會,絕不能讓它溜了。
他正盯着人家姑娘出神,腦子裏轉着這些念頭,冷不丁發現謝詩凝抬起頭,那雙水汪汪的杏眼裏帶着點疑惑,正看着他呢。
“吃啊,”謝詩凝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帶着點不解。
“你怎麼不吃?”她心裏有點打鼓:糟了,是不是自己剛才把面撥給他,他覺得不幹淨,嫌棄了?這個年代的人,是不是特別講究這個?
就在她心裏七上八下的時候,只見霍晉承像是突然驚醒,猛地收回目光,一把捧起自己面前那碗堆得冒尖的面,抄起筷子,埋下頭,大口大口、幾乎是不帶嚼地往嘴裏扒拉。
那架勢,跟他平時吃飯的沉穩勁兒判若兩人,倒像是跟誰搶着吃似的。
呼嚕呼嚕,沒幾下,滿滿一大碗面條,連帶着面湯,被他吃得幹幹淨淨,碗底亮得能照人。
謝詩凝看得有點愣神,好一會兒才放下自己手裏的筷子。
她看着對面正襟危坐、腰背依舊挺得像鋼板的霍晉承,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阿……城同志,”她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我大哥……謝子奕,他有跟你提過我家裏的情況嗎?”
霍晉承搖搖頭,目光落在她臉上,帶着詢問,也帶着一種沉靜的專注。
謝詩凝心裏琢磨着怎麼開口。
她站起身,挪了一步,在霍晉承旁邊的長條板凳上坐了下來。
兩人本來就挨得近,這一坐下,手臂外側不可避免地輕輕貼到了一起。
霍晉承只覺得手臂接觸的那一小片皮膚,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一股灼熱感猛地竄上來,瞬間蔓延到臉上。
他渾身肌肉都繃緊了,心跳得又快又響,耳朵根子都在發燙。
他下意識地想挪開一點,又硬生生忍住,只覺半邊身子都僵了。
謝詩凝沒太注意他的僵硬,她微微側過身,湊近霍晉承的耳邊。
飯館裏依舊嘈雜,她壓低了聲音,溫熱的氣息拂過霍晉承的耳廓:“現在……外頭這形勢你也知道,”
她聲音很輕,帶着點憂慮,“鬧得挺厲害,我們家……成分有點麻煩,恐怕也躲不過去,估摸着很快就要安排下鄉了。”
霍晉承只覺得鼻尖縈繞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陽光曬過的皂角混合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女兒香。
這氣息讓他腦子有點發懵,耳朵裏嗡嗡的,謝詩凝後面的話都像是隔着一層水。
“……爸媽擔心得很,”謝詩凝的聲音繼續鑽進他耳朵裏,“怕我一個姑娘家到了鄉下,人生地不熟,吃苦受累沒人照應。所以……才急着想讓我……讓我找個可靠的人家,早點成個家,也算……有個依靠。”她把“相親”換成了更委婉的“成家”。
霍晉承猛地回過神,聽清了最後幾句。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比平時粗了些:“你……不怕我?”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這問的什麼話?
太莽撞了!
萬一把人嚇跑怎麼辦?
他緊盯着謝詩凝,喉結緊張地滾動了一下。
謝詩凝明顯愣了一下,那雙清亮的杏眼睜得圓圓的,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幾下,裏面是真真切切的困惑和茫然。
她看着霍晉承緊繃的臉,還有他眼底深處那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
過了兩三秒,她忽然輕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是嘲笑,而是覺得這問題來得實在突兀又有點孩子氣。
她嘴角彎起,露出一個很自然的、帶着點溫軟的笑意,聲音也放得更輕柔了些,像在安撫:“怕你?爲什麼要怕你呀?”
她歪了下頭,帶着點真誠的探究,“你很可怕嗎?我看着……挺好的呀。”
這輕輕柔柔的一句話,像一股暖流,毫無阻礙地淌進了霍晉承那顆習慣了冷硬的心底深處,把他那些因外貌和經歷築起的無形壁壘,沖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霍晉承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
他“唰”地一下站起來,動作快得像出膛的子彈,身下的凳子都被帶得“哐當”一聲響。
他站得筆管條直,像一杆標槍,右手“啪”地一聲抬到額角,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軍禮,目光灼灼地盯着謝詩凝,聲音洪亮得像在操場上喊口令:
“我!霍晉承!今年二十八歲!現任陸華軍區第七團團長!我……”
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和洪亮的聲音,瞬間吸引了半個飯館的目光。
旁邊吃飯的、聊天的,全都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向這個角落,眼神裏充滿了好奇和探究。
謝詩凝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一直紅到耳朵尖。
她羞窘得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情急之下,她也顧不得許多,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霍晉承還舉在額角敬禮的胳膊,往下拽,同時壓低聲音急急地說:“你……你快坐下!小聲點!”
霍晉承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被謝詩凝一拉,順勢放下手,有些訕訕地坐回凳子上,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古銅色的皮膚透出點暗紅。
他清了清嗓子,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但語氣裏的鄭重和急切一點沒減,身體微微前傾,對着謝詩凝說:“詩凝同志,”
他換了稱呼,“要是……要是你同意,我回去立刻就打結婚報告!”他眼裏是毫不掩飾的認真和熱切。
謝詩凝心裏又感動又擔憂,還有一絲被當衆表白後的羞意。
她小聲問:“可……可我家現在這情況,會不會……影響到你?”她擔心自己的家庭成份給他帶來麻煩。
霍晉承毫不猶豫,大手在胸口位置用力拍了一下,發出沉悶的“咚”一聲,斬釘截鐵地說:“放心!影響不到!我霍晉承娶媳婦,看的是人!”他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感。
事情就這麼飛快地定了下來。
兩人說好,明天霍晉承就去謝詩凝家裏拜訪。
霍晉承下午團裏還有個重要的作戰會議,時間很緊。
他堅持把謝詩凝送到了她家巷子口。
巷子很窄,青石板路坑坑窪窪。
霍晉承高大的身軀站在巷口,幾乎擋住了半邊陽光。
他看着謝詩凝走進巷子,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
謝詩凝也正好回頭看他,兩人目光撞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
霍晉承也咧開嘴,露出一個有些生硬但絕對真誠的笑容,也用力揮了揮手。
直到謝詩凝纖細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處的一扇院門後,霍晉承才收回目光。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關上的門板,足足看了有半分鍾。
午後的陽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那道疤痕似乎也柔和了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剛剛被謝詩凝抓過的胳膊肘,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點溫軟的觸感。
然後,他才猛地轉身,邁開大步,朝着部隊的方向,像一陣風似的疾步離去,腳步卻帶着前所未有的輕快。
巷子口的老槐樹上,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着。
空氣中,仿佛還飄散着國營飯店那陽春面的蔥花香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年輕姑娘的皂角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