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像六目睜開,禪院中金光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混沌初開般的灰蒙霧氣。那霧氣翻涌,似有無數世界在其中生滅,又似有億萬生靈在哀嚎。
但觀音的聲音響起時,卻並無殺意。
“木吒……”慈悲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嘆息,“癡兒,何必如此。”
魔神像緩緩變化,三頭六臂之相褪去,重新化作那尊白衣玉瓶的觀音法相。只是這一次,法相不再是泥塑木雕,而是真正的菩薩顯聖——身放無量光,足踏九品蓮,眉間白毫相照徹十方。
然而在這神聖法相深處,申公豹的《造化玉牒》卻感應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那是混沌魔神的本質,是開天辟地之前就已存在的古老威能。
“菩薩……”唐僧慌忙跪拜。
孫悟空四人卻警惕未減,兵器在手,陣勢已成。
申公豹上前一步,擋在衆人之前:“慈航魔神,事到如今,還要僞裝慈悲麼?”
觀音法相的目光落在申公豹身上,那目光深邃如星海,仿佛能看透一切虛妄:“申公豹,你得了《造化玉牒》,窺見了一些真相,便以爲知曉了全部?”
“至少我知道,你並非表面那般簡單。”申公豹冷笑,“混沌三尊之一,慈航魔神——你的目的,真是渡世?”
觀音默然片刻,忽然抬手。
整個禪院、整座山、乃至方圓千裏的大地,開始虛化。景象如水墨褪色,露出了其下真實的樣貌——
沒有山川河流,沒有草木生靈,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空。虛空中,懸浮着無數光點,每一個光點都是一段畫面、一段記憶、一個世界的碎片。
申公豹瞳孔驟縮。
這是……時光長河的投影!
“你看。”觀音聲音平靜,“這是封神之戰。”
一個光點放大,顯露出當年景象:通天教主布下誅仙劍陣,元始天尊、老子、接引、準提四聖破陣。萬仙陣中,截教門人如草芥般倒下,真靈飛往封神榜。
“截教萬仙來朝,氣運太盛,礙了天道平衡。”觀音緩緩道,“所以三清決議,借商周殺劫削其枝葉。申公豹,你以爲自己是元始天尊的棄子,卻不知——若無你引截教門人入劫,死的會是整個截教。”
申公豹渾身一震。
畫面再變:通天教主敗走,欲重立地水火風,再造世界。鴻鈞道祖現身,賜三清隕聖丹,命他們不得再出。
“通天若真重開天地,這方世界億萬生靈將盡數湮滅。”觀音看向申公豹,“你覺得,是該讓他重開,還是該阻止?”
申公豹沉默。
“再看。”觀音又一指。
另一個光點放大:那是西遊的未來。取經功成,五聖歸位,佛門東傳,香火鼎盛。然而畫面繼續向前推移——三百年後,佛門氣運暴漲,與道門沖突加劇,引發新一輪量劫。這一次,不再是仙神之爭,而是人間浩劫。戰火燃遍四大部洲,生靈塗炭,十室九空。
“此爲‘佛道之爭劫’。”觀音聲音微沉,“若無西遊平衡氣運,此劫會提前五百年爆發。屆時,人間將成煉獄。”
孫悟空忍不住問:“那與俺老孫何幹?”
“與你關系重大。”觀音看向他,“你是女媧補天石所化,天生地養,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唯有你護送取經,才能讓這場量劫平穩過渡,不傷及人間根本。”
她又看向豬八戒:“天蓬元帥,你掌天河八萬水軍,若仍在位,天庭水部勢力太盛,會引發四海龍族不滿。龍族若反,必將掀起四海浩劫,淹沒人間。”
看向沙悟淨:“卷簾大將,你知曉玉帝與如來的密約。若此約泄露,天庭與佛門將提前決裂,三界大戰將起。”
看向小白龍:“西海三太子,四海龍族需要向佛門靠攏,才能在未來的三界格局中存續。你的犧牲,換的是龍族千年安穩。”
最後看向唐僧:“金蟬子,你是如來二弟子轉世,唯有你取經,佛門內部才無異議。你是平衡的關鍵。”
觀音環視衆人:“你們每一個人,都是這盤大棋中不可或缺的一子。但不是爲了一己私利,而是爲了——”
她一字一句:“延緩量劫,拯救蒼生。”
禪院中陷入死寂。
許久,申公豹才嘶聲道:“那北遊呢?南遊呢?八仙過海呢?也都是爲了拯救蒼生?”
“是。”觀音坦然道,“北俱蘆洲妖族若不被約束,百年後必將南侵,屆時人妖大戰,死者何止千萬。真武降魔,看似殘酷,實則是在保全妖族與人族雙方——妖族戰敗後,可退守北洲,與人族劃界而治,互不侵犯。”
“南遊華光鬧天,是爲讓佛門在南瞻部洲顯聖,以此制衡道門勢力。若道門一家獨大,必將壓制其他修行之路,三界將失去平衡。”
“八仙過海,表面顯聖,實則是爲人間留下修道火種。待未來大劫來臨,人間修士可借八仙傳承,保一方生靈。”
觀音法相緩緩站起,無量光明中,她的身影開始變化。白衣褪去,現出人身蛇尾的混沌魔神真身。但那魔神之相,眉目間卻滿是慈悲。
“我的確是慈航魔神。”她坦然承認,“開天之前,我便存在。但正因我看過太多世界生滅,看過太多生靈塗炭,才明白一個道理——”
“毀滅易,創造難。殺戮易,拯救難。”
“鴻鈞道祖合道,守護的是‘天道’。而我選擇的路,是守護‘衆生’。”
她看向申公豹:“你以爲我在謀奪天道權柄?錯了。我要做的,是建立一個新秩序——一個不再有聖人隨意擺布衆生,不再有量劫收割生靈,不再有仙神視凡人爲螻蟻的新秩序。”
“但這個新秩序,需要時間,需要布局,需要……犧牲。”
申公豹握緊拳頭:“所以你就犧牲他們?犧牲木吒?犧牲千千萬萬被當作棋子的人?”
“木吒之死,非我所願。”觀音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誤解了我的意思。我讓他考驗你們,是希望你們能看破虛妄,真正明白自己爲何西行。但他卻動了殺心,要以渡心咒控制你們……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至於犧牲……”她緩緩道,“申公豹,你告訴我——若犧牲一人可救萬人,該不該犧牲?若犧牲千人可救億萬人,該不該犧牲?若犧牲的是你自己,你又該如何選擇?”
申公豹語塞。
觀音繼續道:“我布局千萬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因爲我要對抗的,不僅是天道定數,還有那些安於現狀的聖人,那些不願改變的既得利益者,甚至……是衆生自己的愚昧與短視。”
“封神之戰,我暗中推動,是爲了削弱三教,避免他們壟斷修行之路。”
“西遊取經,我一手安排,是爲了平衡三界,延緩量劫。”
“北遊南遊東遊,皆是我的布局,是爲了在三界各處埋下變革的種子。”
她看向取經五人:“而你們,是我選中的‘火種’。不是棋子,是同行者。”
孫悟空忽然問:“那俺老孫的前世袁洪……”
“袁洪必須死。”觀音聲音低沉,“因爲他不死,封神榜不滿,量劫不止。但他的真靈,被我暗中保存,投入補天石中,才有了你孫悟空。這不是算計,是……給他一個重來的機會。”
“天蓬被貶,是不得已。若他不入劫,天河勢力必與四海沖突,屆時水淹四大部洲,死者億萬。”
“卷簾受冤,是爲保全。若密約泄露,天庭佛門大戰,三界將重歸混沌。”
“敖烈化馬,是爲龍族存續。四海需要向佛門靠攏,才能在未來的新秩序中有一席之地。”
觀音一一說完,禪院中再次陷入寂靜。
這一次,連申公豹都動搖了。
《造化玉牒》在他識海中微微顫動,似在印證觀音的話——那些推演的畫面,確實只顯示了部分真相。若從另一個角度看,每一次量劫,確實都在延緩更大的災難。
“你如何證明?”申公豹沉聲問。
觀音抬手,掌心浮現一朵十二品金蓮。蓮心處,有一滴晶瑩剔透的液體。
“這是我的本命精血,蘊含混沌魔神的本源。”她平靜道,“若我真是爲謀奪天道,此刻便可強行煉化你們,奪取你們的氣運。但我沒有。”
“申公豹,你身懷《造化玉牒》,當能感應到此血真僞。”
申公豹閉目感應,片刻後睜開眼,眼中滿是震撼——那滴血中,確實沒有絲毫惡意,只有浩瀚如海的慈悲願力。
那是願爲衆生舍身的大願!
“我布局千萬年,承受無盡誤解,甚至被昔日的同道視爲叛徒。”觀音聲音微顫,“但我從未後悔。因爲我知道,終有一天,會有人明白——會有人願意與我一起,建立那個新世界。”
她看向申公豹,眼中充滿期待:“那個人,是你嗎?”
申公豹沉默良久。
他想起北海海眼中的五百年,想起那些被當作棋子的截教同門,想起這三年來他點醒的一個個“棋子”。
若觀音所言是真,那他這些年的反抗,豈不是在破壞拯救衆生的布局?
但若觀音所言是假……
“我需要時間。”申公豹最終道,“需要證據,需要……親眼看到你說的那個新秩序。”
“我理解。”觀音點頭,“所以,我今日現身,並非要你們立刻相信我。而是希望你們知道——西行之路,並非只是取經。每一步,都在爲那個新世界奠基。”
她看向唐僧:“金蟬子,你可以繼續懷疑,可以繼續困惑。但請繼續西行——不是爲了佛,不是爲了經,而是爲了那些在苦難中等待救贖的衆生。”
又看向孫悟空四人:“你們可以繼續恨,可以繼續怒。但請記住——你們的力量,不是用來復仇的,是用來守護的。”
最後看向申公豹:“你可以繼續探查,繼續布局。但請答應我一件事——若有一日,你發現我說的是真的,請來靈山找我。那時,我們一起……重塑三界。”
觀音法相開始消散,化作點點金光。
“這座禪院,本是我設下的一處考驗。如今考驗已過,它該消失了。”
話音剛落,整座禪院、整座山、乃至千裏之地的虛空幻象,開始崩塌。
金光中,觀音最後的聲音傳來:
“記住,西行路上,我會一直在暗中相助。但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那些不願改變的人,那些安於舊秩序的人,才是你們最大的敵人。”
“保重。”
金光散盡。
衆人重新站在荒山之中,哪有什麼禪院,哪有什麼寶刹。只有一片荒蕪的野地,和遠處傳來的狼嚎。
孫悟空收起金箍棒,神色復雜。
豬八戒放下釘耙,若有所思。
沙悟淨鬆開寶杖,眉頭緊鎖。
小白龍恢復人形,低頭沉默。
唐僧跌坐在地,淚流滿面。
申公豹站在原地,望着西方靈山方向,久久不語。
《造化玉牒》在識海中緩緩翻動,停在了新的一頁。那一頁上,原本關於觀音的迷霧已經散去,顯露出新的文字:
“慈航魔神,亦號觀音。混沌生,慈悲心。舍魔神道,入衆生苦。布局萬載,只爲新天。其志之宏,其心之苦,三界罕有知者。”
“然變革之路,必多阻礙。舊秩序之既得利益者,必反撲。未來之戰,非仙佛之爭,乃新舊之鬥。”
申公豹閉上眼睛。
良久,他轉身看向取經五人:“你們……還繼續西行麼?”
孫悟空咧嘴一笑:“去,爲什麼不去?俺老孫倒要看看,這西天路上,還有多少‘真相’。”
豬八戒扛起釘耙:“至少齋飯是真的。”
沙悟淨合十:“既已上路,便走到頭。”
小白龍翻身上馬:“龍族的未來,我要親眼見證。”
唐僧緩緩站起,擦幹眼淚:“貧僧……願爲衆生,走這一趟。”
申公豹點點頭,轉身欲走。
“等等。”孫悟空叫住他,“你去哪兒?”
申公豹回頭,眼中閃爍着復雜的光芒:“去求證。去布局。去準備……迎接那個‘新秩序’的到來。”
他頓了頓:“但在這之前,西行路上若有難,我會在。”
話音落,黑袍身影化作黑虹,消失在天際。
荒山上,師徒五人重新整頓,踏上西行路。
只是這一次,他們的腳步更加堅定,眼神更加清明。
因爲他們知道——這條路,不再是爲了取經,而是爲了一個更宏大的未來。
一個衆生平等,再無棋子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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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完)
下回預告:
西行路上風波起,舊秩序者顯猙獰;
天庭佛門暗聯手,欲阻變革大潮涌。
且看取經隊伍如何在重重阻撓中繼續前行,而申公豹又將如何在外布局,迎接即將到來的新舊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