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秋闈放榜日,來得格外喧囂。
一大早,京城的貢院外便擠滿了看榜的人群。沈府上下更是從寅時便忙活開了,灑掃庭院,準備喜錢,就連平日裏最愛在佛堂念經的沈夫人,今日也穿了一身嶄新的團福紋暗紅錦袍,端坐在正廳,手裏雖捻着佛珠,那一雙眼睛卻時不時地往門口瞟。
林晚吟站在沈夫人身側,手裏捧着一杯熱茶,神色溫婉,心底卻也難免有些緊張。
“母親,喝口茶潤潤嗓子吧。”林晚吟輕聲勸道,“寒哥才學出衆,定能榜上有名,母親只管放寬心。”
沈夫人接過茶盞,卻沒喝,只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慕寒那是咱們沈家的千裏駒,可這考場如戰場,萬一有個閃失……哎,這報喜的人怎麼還沒來?不是說辰時就放榜了嗎?”
正說着,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便是管家老淚縱橫的嘶吼聲,那聲音大得幾乎要掀翻了沈府的屋頂。
“中了!中了!大少爺中了!”
管家連滾帶爬地沖進正廳,也顧不上規矩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大少爺中了!還是頭名!解元!咱們大少爺是解元公啊!”
“哐當”一聲,沈夫人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碎瓷飛濺。
她猛地站起身,身子都在顫抖,一把抓住管家的肩膀:“你說什麼?解元?當真是解元?”
“千真萬確啊夫人!”管家激動得直抹眼淚,“報錄官已經進了巷子口了,那鑼鼓敲得震天響,咱們沈家的大門都要被道喜的人擠破了!”
“好!好!好!”沈夫人連說了三個好字,眼淚奪眶而出。她雙手合十,對着虛空連連拜了幾拜,“列祖列宗保佑!沈家終於出了個解元!我死後也有臉去見老爺了!”
林晚吟也被這巨大的喜訊砸得有些發懵,反應過來後,連忙上前扶住沈夫人,眼中含淚笑道:“恭喜母親,終於得償所願。寒哥他是人中龍鳳,如今一朝成名天下知,沈家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沈夫人轉過身,一把抱住林晚吟,笑得見牙不見眼:“晚吟啊,你是咱們沈家的福星!自從娶了你,慕寒這運勢就一日比一日旺!快,快讓人準備賞錢,凡是今日來道喜的,通通有賞!賞雙份!”
整個沈府瞬間沸騰了。
不多時,身穿大紅官服的報錄官在一片鞭炮聲中跨進了沈府大門。沈慕寒被簇擁在人群中央,一身青衫雖已沾了些塵土,卻掩不住那眉眼間的意氣風發。
他一眼便看見了站在廊下的林晚吟。
四目相對,沈慕寒撥開人群,大步走到她面前。他眼中的光亮得驚人,那是少年得志的狂喜,也是想在心愛之人面前炫耀的急切。
“晚吟!”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發顫,“我中了!我沒讓你失望!”
林晚吟看着他,心中涌起無限柔情與驕傲。她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衣襟,柔聲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夫君是最棒的。”
“哎喲,解元公和夫人真是鶼鰈情深啊!”一旁的報錄官笑着打趣,“這一高中,便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兩大喜事都讓沈公子占全了!”
周圍的賓客也跟着起哄大笑。沈慕寒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抓着林晚吟的手卻沒鬆開,反倒握得更緊了些。
這一日,沈府大擺流水席,宴請四方賓客。
前來賀喜的馬車將沈府門前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平日裏那些有些矜持的世家大族,今日也都派了管事甚至親自登門送禮。畢竟,一個二十出頭的解元,那意味着將來極有可能是一甲進士,前途不可限量。
林晚吟作爲當家少奶奶,忙得腳不沾地。她既要安排席面,又要接待女眷,還要應對各種恭維與試探。
“哎呀,這就是解元夫人吧?瞧這通身的氣派,難怪能旺夫呢!”一位穿着綢緞的婦人拉着林晚吟的手,笑得格外熱絡。
“哪裏哪裏,是夫君自己爭氣。”林晚吟謙遜地應道,笑容得體而周全。
“沈少夫人太謙虛了。聽說沈公子讀書時,都是少夫人在旁紅袖添香,這功勳章裏,少不了少夫人的一半啊。”另一位官家夫人也湊趣道。
林晚吟一一應酬着,雖然身體疲憊,但心裏卻是甜的。丈夫出息,做妻子的自然臉上有光。
然而,這熱鬧的宴席之上,總有些不和諧的聲音,像細針一樣扎進這錦繡團花之中。
主桌之上,沈夫人紅光滿面地接受着衆人的敬酒。幾杯酒下肚,她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沈夫人真是好福氣啊。”一位族裏的嬸娘酸溜溜地說道,“如今慕寒中了解元,將來若是再點個狀元,那可就是文曲星下凡了。沈家這門楣,算是徹底光耀了。”
“借嬸娘吉言。”沈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慕寒這孩子從小就懂事,讀書刻苦,沒讓我操過心。”
“是啊,事業上是不用操心了。”嬸娘話鋒一轉,目光若有若無地掃向正在不遠處招呼客人的林晚吟,“只是這家裏頭,若是能再添個一男半女,那才叫真正的圓滿呢。這都進門快兩年了吧?怎麼還沒動靜?”
這一句話,像是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沈夫人大半的熱情。
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有些訕訕地放下酒杯:“緣分未到,緣分未到。大夫看了,身子沒大毛病,就是調理調理。”
“哎喲,這調理可得抓緊。”另一位嘴碎的婦人也插話道,“如今慕寒身份不同了,那是解元公,以後還要做官的。若是膝下無子,到了官場上也要被人笑話。再說了,這男人一旦有了功名,身邊的誘惑可就多了……”
這話裏的暗示意味太濃,沈夫人的臉色沉了下來。她雖然不喜別人嚼舌根,但這番話卻實實在在戳中了她的軟肋。
是啊,兒子如今出息了,那是人中龍鳳。林晚吟雖然出身好,才情好,可若是生不出孩子,這就是沈家最大的隱患。
遠處,林晚吟正在吩咐丫鬟上菜,忽然覺得背脊一涼。她下意識地回頭,正撞上沈夫人那復雜的目光。
那目光裏,不再是純粹的慈愛,而多了一種審視,一種衡量,甚至……一種隱隱的不滿。仿佛在說:我都給你這麼好的台階了,你怎麼還沒爬上來?
林晚吟的心猛地一沉,臉上的笑容差點掛不住。她轉過身,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繼續若無其事地招呼客人。
晚宴一直持續到深夜。
送走了最後一位賓客,沈府終於安靜了下來。
聽雨軒內,紅燭高照。
沈慕寒喝了不少酒,腳步有些虛浮。他在小廝的攙扶下走進臥房,一見到林晚吟,便揮退了下人,像個孩子一樣撲了過來,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裏蹭着。
“晚吟……晚吟……”他帶着醉意呢喃着,“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
林晚吟扶着他在床邊坐下,替他脫去靴子,又絞了熱帕子給他擦臉:“我知道你高興。喝了這麼多,難受不難受?我去給你煮碗醒酒湯。”
“不喝!”沈慕寒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拽,將她拉進懷裏。
他醉眼朦朧地看着她,手指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頰:“晚吟,你知道嗎?今天在席上,那些曾經看不起我的人,一個個都來巴結我。還有蘇老太傅,他特意讓人送來了賀禮,還誇我有宰輔之才……我沈慕寒,終於熬出頭了!”
林晚吟靠在他懷裏,感受着他滾燙的體溫和酒氣,柔聲道:“是,夫君熬出頭了。以後沒人敢再小看咱們沈家。”
“不僅是沈家,還有你!”沈慕寒忽然坐直了身子,雙手抓着她的肩膀,眼神灼灼,“我要讓你做誥命夫人!我要讓你穿鳳冠霞帔,比今日還要風光百倍!我要讓所有人都羨慕你,嫉妒你!”
林晚吟看着他那雙充滿野心的眼睛,心中感動,卻又泛起一絲苦澀。
“夫君,我不在乎那些。”她輕聲道,“只要咱們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
“怎麼能不在乎?”沈慕寒大聲道,“你是我的妻,我就要給你最好的!對了,母親今天跟我說……”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沈夫人的話,眉頭微微皺起。
林晚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母親說什麼?”
沈慕寒晃了晃腦袋,打了個酒嗝,含糊不清地說道:“母親說……說既然中了舉,就該考慮……考慮子嗣的大事了。說是……說是要咱們抓緊,別讓沈家的香火斷了……還說,若是我將來做了官,沒兒子會被同僚恥笑……”
林晚吟的身子瞬間僵硬。
果然,即便是在這樣大喜的日子裏,這件事依然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夫君……也是這麼想的嗎?”她顫聲問道。
沈慕寒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妻子的異樣,他還在醉意中沉浮,隨口應道:“母親也是爲了咱們好。晚吟,咱們是該抓緊了。我也想有個兒子,教他讀書騎馬,看他金榜題名……就像我今日一樣。”
他說得那樣自然,那樣充滿憧憬,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對林晚吟來說,是一把多麼鋒利的刀。
林晚吟看着眼前這個深愛的男人。他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規劃,而那個規劃裏,必須要有一個兒子。
如果她給不了呢?
如果那個“宮寒”真的治不好呢?
那他現在的愛,現在的憧憬,會不會變成將來的怨恨與嫌棄?
“晚吟?”沈慕寒見她不說話,湊過來親了親她的嘴角,“怎麼了?是不是累了?”
“沒……沒什麼。”林晚吟勉強笑了笑,眼底卻是一片荒涼,“是有些累了。夫君也早些歇息吧。”
沈慕寒沒有多想,倒頭便睡,沒一會兒便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林晚吟卻了無睡意。
她起身下床,披了一件外衣,走到窗前。
窗外的月色清冷,照着那棵光禿禿的海棠樹。
今夜的沈府,燈火輝煌,榮耀萬丈。可在這輝煌背後,她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冷。
沈慕寒的高中,是一把雙刃劍。
它給沈家帶來了榮耀,也給林晚吟帶來了更深的深淵。以前他只是個書生,無子尚可推脫說是爲了學業。如今他成了舉人,成了京城的紅人,盯着他後院的眼睛就會越來越多。
一個不能生的正妻,在這個光芒萬丈的解元公身邊,還能站多久?
第二日一早,沈慕寒酒醒了,神清氣爽地去鬆鶴堂請安。
林晚吟跟在他身後,眼下的烏青即便用了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
鬆鶴堂內,沈夫人正拿着一本黃歷在看,見兒子進來,臉上的笑容比往日更加燦爛。
“慕寒啊,快來。”沈夫人招手道,“娘昨晚想了一宿。既然你如今中了舉,有些事就該提上日程了。”
沈慕寒以爲母親說的是進京趕會試的事,忙道:“母親放心,兒子定當再接再厲,絕不懈怠。”
“會試自然要考,但眼下還有一樁急事。”沈夫人放下黃歷,目光越過沈慕寒,直直地落在林晚吟身上,“咱們沈家要辦一場謝師宴,還要去宗祠祭祖。這祭祖的時候,若是能把有了身孕的好消息一並告慰祖宗,那才是真正的雙喜臨門。”
林晚吟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帕子。
沈慕寒也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看了妻子一眼:“母親,這種事……急不得。”
“怎麼不急?”沈夫人臉色一肅,“你現在是舉人老爺了,身份不一樣了。昨兒個宴席上,好幾位夫人都明裏暗裏地問我,咱們沈家是不是風水出了問題,怎麼這麼久都沒動靜。慕寒,你要知道,人言可畏啊。”
“那是她們嘴碎!”沈慕寒有些不悅,“晚吟身子弱,正在調理,母親莫要聽信那些閒言碎語。”
“身子弱就要治!”沈夫人語氣強硬,“我已經讓人去打聽了,城西有個‘觀音婢’,說是祖傳的秘方,專治婦人不孕。晚吟,從今兒起,之前的藥停了,換這個方子試試。”
林晚吟只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又是藥?還是什麼“觀音婢”?光聽這名字就知道又是那種來路不明的偏方。
“母親……”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
“怎麼?你不願意?”沈夫人眼神一厲,“如今慕寒出息了,你這個做妻子的,難道不該爲他分憂嗎?難道你想看着他被同僚指指點點,說他是絕戶頭?”
“絕戶頭”這三個字,太重了,重得像一座山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
沈慕寒還要再勸,卻被沈夫人一個眼神瞪了回去:“你別護着她!慈母多敗兒,就是因爲你平日裏太縱着她,她才不把這事兒放心上!晚吟,我話撂在這兒,這次的藥,你必須喝。爲了慕寒的前程,你也得喝!”
林晚吟看着沈夫人那張因爲執念而變得有些扭曲的臉,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的丈夫。
她知道,隨着沈慕寒的高中,她在沈家的地位,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以前,她是下嫁的林家千金,沈家還要捧着她。 現在,她是高攀了解元公的無子婦人,成了沈家完美畫卷上唯一的污點。
“是。”林晚吟垂下頭,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破碎,“兒媳……遵命。”
從鬆鶴堂出來,林晚吟走在前面,腳步有些虛浮。
沈慕寒追上來,拉住她的手:“晚吟,你別怪母親,她就是太高興了,有些糊塗。”
林晚吟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他。
深秋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他是那樣耀眼,那樣充滿希望。
“我不怪母親。”林晚吟輕輕抽回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夫君,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
沈慕寒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心中莫名地慌了一下:“晚吟,你怎麼了?爲何這般生分?”
“沒有生分。”林晚吟搖了搖頭,目光看向遠處的天空,“只是覺得……夫君如今飛得高了,我也得……拼命追趕,才不至於被落下。”
沈慕寒沒聽懂她話裏的深意,只當她是有些壓力,便重新牽起她的手:“傻瓜,不管我飛多高,我都會拉着你。咱們永遠是一體的。”
林晚吟沒有再說話,只是任由他牽着。
一體的嗎?
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你飛翔的累贅,你還會這麼緊緊地拉着我嗎?
聽雨軒的海棠樹下,林晚吟看着那滿地的落葉,忽然覺得這個秋天,比往年都要冷。
沈郎高中,捷報頻傳。 但這捷報,卻成了催命的符咒,貼在了她搖搖欲墜的婚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