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雁門關的二月,是鐵與血淬煉後的沉寂。

去年冬十一月那場飲馬河後的血戰——史稱“雪關之役”的餘燼,早已被北風吹散在蒼茫雪原。關牆上的刀痕箭孔比三個月前又多了一倍,裸露的夯土層像一道道新舊的傷疤交錯,在慘白的春日下格外刺目。積雪頑固地盤踞在關隘陰面,邊緣已開始發黑融化,雪水沿着城牆磚縫滲下,夜裏又結成薄冰,清晨時分閃着森冷的光。

何墨站在東側敵樓最高處,左手按着垛口,指尖感受着磚石被風霜侵蝕出的粗糙紋路。

他每日寅時三刻必至此地練劍,已成了守軍皆知的習慣。今日天色灰蒙,朔風從關外卷來細碎的雪沫,打在臉上如針尖輕刺。何墨緩緩拔出烏金劍,劍身在晦暗晨光中不反射半點光澤,仿佛能將光都吸進去。劍格處何家的徽記已磨損得只剩輪廓,那是父親何靖當年親手刻下的。

十二年了。

何墨閉上眼,還能看見那個雪夜。父親背着他和妹妹月兒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逃,舒傑緊跟在後,那年舒傑才十二歲,卻已懂得用樹枝抹去雪地上的腳印。追兵的火把在遠處林間晃動,箭矢破空聲——

“墨兒,帶小傑走!”

何靖將他推給舒傑,轉身拔刀。那是何墨最後一次看見父親的背影,皮甲上插着三支箭,卻依然挺得筆直。後來他們在北莽草原當了六年獵戶,舒傑總在半夜驚醒,喊着“何叔”。何墨從不哭,只是把弓弦繃得更緊,把刀磨得更鋒利。

直到去年,他們返回中原。六月,烏蘭死在鬼門道。

直到現在。

何墨睜開眼,劍尖微顫。左肩傳來熟悉的滯澀感——呼延灼那一刀留下的舊傷雖已愈合,但筋腱終究不如從前。劍尖劃過半圓時,左肩胛骨深處會傳來細微的刺痛,像有根生鏽的鐵絲在血肉裏輕輕刮擦。

他早已習慣這種痛楚。就像習慣沒有父親的日子,習慣沒有月兒的日子,習慣……滿是傷痕的日子。

“哥。”

身後傳來聲音,很輕,但何墨還是聽到了。那是十六年朝夕相處才能辨出的腳步聲——舒傑上城樓時總會刻意放輕,怕驚擾他練劍。

何墨收劍歸鞘,沒回頭:“又沒睡好?”

舒傑走到他身側,兩人並肩而立。關外是茫茫雪原,飲馬河在三十裏外,此刻應已開始解凍。去年十一月的雪關之役,何墨率烏衣營死守左翼,舒傑他們卻因在長安追查王玹餘黨,直到戰役結束前三天才趕回雁門關。

“昨晚夢見何叔了。”舒傑聲音有些沙啞,“還是那個雪夜。”

何墨沉默。半晌,伸手拍了拍舒傑的肩膀——這個動作,是從父親那裏學來的。何靖活着時,總這樣拍他們的肩,說“沒事,有爹在”。

現在,只剩下他們彼此了。

“你的傷怎麼樣?”舒傑轉頭看他,目光落在何墨左肩,“飲馬河那戰留下的箭傷……”

“好了。”何墨簡短道,頓了頓,“你腿上的傷呢?”

“早好了!”舒傑咧嘴笑,露出白牙,“陳巧那丫頭天天燉湯,補得我都胖了。”

他確實比三個月前壯實了些。肩膀寬了半寸,手臂肌肉在皮甲下隆起清晰的輪廓。只是眉宇間那股子憨直未變,只是眼底深處多了些東西——那是親眼見過屍山血海後,少年意氣沉澱成的沉穩。還有一絲何墨能看懂的愧疚。

因爲錯過了飲馬河血戰,沒能和何墨並肩。

“哥,”舒傑忽然低聲說,“下次……我一定在。”

何墨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

有些話不必說。十六年,從兩個孩子蜷在同一個破廟裏取暖,到如今並肩站在這天下第一關上,他們是彼此最後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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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場在關內西側,原是一處屯田的曬谷場。

舒傑到時,已有數十新兵在晨練。見他扛戟而來,人群自動讓開一片空地,眼中滿是崇敬——雖然錯過了飲馬河,但黃河渡口一戰,“舒一戟”的名號已在北境傳開。傳聞他一人守渡口半個時辰,戟下亡魂不下三十。

“舒校尉!”有新兵抱拳行禮。

舒傑擺擺手,走到場中央。那裏立着五根碗口粗的鬆木樁,是昨日剛埋下的,樹皮還帶着溼氣。

他深吸一口氣,腦海中卻閃過何墨獨上城樓的背影。

那背影太像何叔了。一樣的挺直,一樣的孤獨。

方天畫戟在手中轉了個圓,戟刃破空發出低沉的嗡鳴。舒傑右腿後撤半步,腰身如弓弦般繃緊——然後猛然發力!

沒有花哨的招式,只是何靖當年教的最基礎劈砍。那個糙漢子不會什麼高深武學,只說“力氣大,就往死裏砸;力氣小,就往要害扎”。

“咔嚓——!!!”

三根木樁應聲而斷。斷口整齊如刀切豆腐,木屑炸開,濺出三丈遠。剩下兩根木樁被餘勢震得劇烈搖晃,埋土處裂開細紋。

全場寂靜。

舒傑收戟,氣息平穩如常。三十八斤的畫戟在他手中輕若燈草。他看了看斷樁,皺眉嘀咕:“還得收三分力,不然木樁不夠用……”

新兵們這才譁然。

“三根!一戟劈斷三根!”

“這要是劈在人身上……”

舒傑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沖衆人笑笑。轉身時,看見陳巧站在場邊,手裏捧着個粗陶碗。

這丫頭正式從軍後換了裝束,一身合體的皮制輕甲,頭發梳成利落的單髻。只是那雙眼睛依舊靈動機警,走路時腳步輕得幾乎無聲——踏燕步的底子還在。她來雁門關不過四個月,卻已成了偵緝隊長,領三十名機靈士卒。

“舒傑,趁熱。”陳巧把碗遞過來,眼睛卻瞟向別處。

舒傑接過,是羊肉湯,撒了蔥花和胡椒。湯熬得奶白,肉塊燉得酥爛。他咧嘴一笑,咕咚咕咚幾口喝幹,抹抹嘴:“好喝!比軍灶的強多了。”

“我加了當歸和黃芪,李醫官說對傷口好。”陳巧接過空碗,指尖不小心碰到舒傑的手,立刻縮回去,耳根微紅。

舒傑沒察覺,自顧自說:“你那偵緝隊今日出關不?”

“要出。探到北莽斥候在五十裏外的野狼坡活動,得去摸摸底。”陳巧說着,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這個你帶着。”

舒傑打開,是三個油紙包。一包肉幹,一包止血散,一包……糖漬梅子。

“路上饞了吃。”陳巧說完轉身就走,腳步匆匆,像怕他問什麼。

舒傑看着她的背影,愣了片刻。這丫頭是去年還是個小賊。一路跟着他們回雁門關,不知不覺就成了……成了什麼?舒傑說不清,只是看見她,心裏就踏實。

就像看見何墨,就像想起何叔。

他把布包仔細塞進懷裏,貼着胸口放好。那裏還有一枚舊銅錢,是何靖當年給他們的——一人一枚,說“將來娶媳婦用”。何墨那枚大概早就丟了,舒傑這枚卻一直留着,銅鏽都磨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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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內,炭火燒得正旺。

唐淵坐在長案後,面前堆着兩摞半尺高的文書。他換了身深青色的文官常服,袖口已磨得發毛——監軍御史的緋袍太顯眼,在軍營裏反而不便。

筆尖在硯台裏蘸飽墨,卻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他目光落在案角那封信上。江南來的信,用的是潤州特產的浣花箋。信已讀了五遍,蒲英兒說三月糧草已備齊,正發往太原府。末了添了句:“聞君安好,英兒心稍慰。雁門苦寒,萬望珍重。”

唐淵提筆回信,寫了幾行又停。

帳簾掀開,楊萬走了進來。

他比三個月前更瘦了,顴骨凸起,眼窩深陷。左手蜷在身側,手指不自然地彎曲。右臂因代償性訓練粗壯了些,但整體依然單薄,披着甲都顯得空蕩。

“唐兄。”楊萬聲音沙啞。

唐淵起身:“怎麼不多休息?李將軍不是準你休養到月底?”

楊萬搖頭,走到沙盤前。沙盤上,鷹愁澗的位置插着一面小藍旗。

“我要守這裏。”他說,語氣沒有商量餘地。

唐淵走到他身側。鷹愁澗地形險要,形如鷹嘴合攏,僅容三馬並行。確是易守難攻之地,但……

“你左手不便,若敵軍攀崖——”

“所以我要弩手。”楊萬打斷他,“兩千弩手,五百刀盾。夠了。”

唐淵看着他的眼睛。那雙眼曾清澈如草原湖泊,如今卻沉寂如深潭。烏蘭死後,楊萬就變成了這樣——話更少,眼神更冷,只是偶爾擦拭那枚銀鈴時,會露出一瞬恍惚。

“李將軍同意了嗎?”唐淵問。

“我會讓他同意。”楊萬說,頓了頓,“烏蘭說過……想看看中原的春天。”

他沒再說下去,轉身走了。皮靴踏在青石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唐淵坐回案前,卻再也寫不下去。他想起去年六月,鬼門道那個雨夜。她看了楊萬最後一眼,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但他們都看懂了。

“活下去。”

帳外傳來親兵通報:“唐大人,李將軍有請。”

唐淵收好信紙,起身時右肋傳來輕微刺痛——那是黃河渡口留下的刀傷。他披上大氅出帳,二月寒風撲面,不由得緊了緊衣領。

李牧的帥帳前,那兩尊前朝石獅子依舊沉默。

進去時,老將軍正站在沙盤前,手裏捏着幾面小旗。見唐淵進來,指了指鷹愁澗:“楊萬來過了。”

“是。”

“你怎麼看?”

唐淵沉默片刻:“下官以爲……可以讓他試試。”

李牧抬眼看他。

“楊校尉需要證明自己。”唐淵繼續說,“不是向我們證明,是向他自己。烏蘭姑娘的死……他背了太重的擔子。守鷹愁澗,或許是讓他走出來的路。”

李牧嘆息,將藍旗插穩:“那就給他兩千五。但你要保證後勤,箭矢、火油、藥品,優先供應鷹愁澗。”

“是。”

老將軍走到窗邊,望向校場方向。那裏傳來舒傑練戟的呼喝聲,沉穩有力。

“舒傑那孩子,”李牧忽然說,“和何墨真是親兄弟一般。”

唐淵點頭:“他們一起長大十六年。”

“聽說何靖當年救了舒傑?”

“是。舒傑說過,安鐵勒屠村,他是唯一活口。何靖將軍把他帶在身邊,當親兒子養。”唐淵頓了頓,“所以舒傑對何墨……不只是兄弟,更像家人。”

李牧沉默良久,才道:“這雁門關上,每個人心裏都壓着東西。”

“沈薇今日到。”李牧說,“你接待一下。除了你們四個和我,關內沒人認識她,別讓人說閒話。”

“是。”

唐淵退出帥帳時,舒傑正好練完戟回來,滿頭大汗。

“唐兄!”舒傑抹了把臉,“聽說沈姑娘今天到?”

“你怎麼知道?”

舒傑嘿嘿笑:“陳巧那丫頭說的。她聽何墨提過——哦不對,是我跟她提過。”他撓撓頭,“去年在長安,我跟她講過死亡沙漠的事,講過沈姑娘。”

唐淵看着他:“舒傑,你希望何墨和沈姑娘……”

“我當然希望!”舒傑脫口而出,又壓低聲音,“我哥太苦了。何叔沒了,月兒沒了……他總得有個念想。”頓了頓,“而且沈姑娘人好,武功也好,配得上我哥。”

他說這話時,眼神認真得像在討論軍國大事。

唐淵笑了,拍拍他肩:“那就好好接待。”

兩人並肩往南門走。路上遇到楊萬,他正檢查弩機,左手虛握着,右手熟練地上弦。

“楊萬,一起去接沈姑娘?”舒傑問。

楊萬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波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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弩營設在關內東南角。

楊萬回到自己帳中,從懷裏掏出那枚銀鈴。鈴身血跡已淡成褐斑,但烏蘭刻的那道痕跡依舊清晰——那是她最後用指甲劃出的,歪歪扭扭,像初學字的孩童筆跡。

去年六月,鬼門道,雨夜。

烏蘭擋在他身前時,銀鈴從她腰間掉落。楊萬爬過去撿,手指碰到鈴身,還是溫的。

“將軍,”親兵在帳外報,“李將軍令,鷹愁澗防務由您負責。兩千弩手、五百刀盾已集結完畢。”

楊萬握緊銀鈴,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發疼。

“知道了。”他聲音沙啞,“明日我去勘地形。”

親兵退下後,楊萬將銀鈴系在弩臂側面。皮繩打了個死結,確保不會脫落。他舉起弩,透過弩臂的望山看出去,銀鈴恰好懸在視野右下角,像一個小小的、沉默的見證者。

烏蘭,他看着虛空,心中默念,幫我守好這裏。

幫我守住這座關,這片土。

就像你當年,用身體守住我那樣。

二月十五,天色終於放晴。

連日的陰雲散盡,露出湛藍如洗的天空。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來,照得關牆上積雪閃閃發亮,積雪融化處,雪水沿着磚縫淌下,在牆根匯成一道道細流。

辰時末,關樓瞭望塔上的哨兵吹響了號角。

三聲悠長的“嗚——嗚——嗚——”,代表有大隊人馬從南面官道接近。南門內外,士兵們雖仍在各自崗位,目光卻都不自覺地瞟向官道盡頭。

何墨、舒傑、唐淵、楊萬四人並排站在門前。

這是四個月來,他們第一次四人齊整地迎接什麼人。飲馬河戰後,楊萬重傷;黃河渡口,舒傑受傷;雪關之役,四人雖都在,卻是各自爲戰。像這樣並肩站着,竟有種久違的恍惚。

“哥,緊張不?”舒傑用胳膊肘碰碰何墨。

何墨面無表情:“有什麼好緊張的。”

“嘖嘖,嘴硬。”舒傑轉頭對唐淵擠眼,“唐兄,你看我哥耳朵是不是紅了?”

唐淵笑而不語。楊萬站在最邊上,左手虛垂,右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弩臂上的銀鈴。

塵土從官道盡頭揚起。

先看見的是兩面青色旗幟,旗面繡着金色的眼睛圖案——“絲路之眼”的徽記。緊接着,車隊輪廓顯現:二十輛雙轅大車,每車四馬,車轅包鐵,輪轂釘着防滑銅釘。前後護衛十餘騎,灰衣皮甲,腰佩彎刀。

車隊正中,一匹白馬格外顯眼。

馬上之人着青衫,外罩玄色鬥篷,兜帽未戴,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距離尚遠,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如竹,握繮的手勢從容篤定——那是常年奔波在絲路上的人特有的姿態。

何墨的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劍柄。劍格處磨損的徽記硌着指腹,微痛。

十六步。他默默數着距離。這是死亡沙漠裏養成的習慣——判斷安全距離。

白馬在十步外勒停。

沈薇翻身下馬,動作利落,鬥篷揚起又落下,露出腰間佩劍。劍鞘普通,但何墨認得,那是呂奉當年用過的劍,後來傳給女兒。

她抬起頭。

比去年在沙漠分別時清瘦了些,下頜線條更分明,眉宇間那股子英氣未減,只是眼角添了細細的風霜紋路。她左手控繮,右手自然地垂在身側,虎口處纏着一圈細麻布,隱約透出淡紅。

受傷了。何墨想。

沈薇的目光掃過四人,在何墨臉上停留了一瞬——極短暫。她眼底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然後她看向舒傑、唐淵,微微點頭致意。最後目光落在楊萬身上,停頓,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

她記得楊萬。去年在死亡沙漠見過,那時他的手還未如此傷重……

“沈姑娘。”唐淵上前一步,抱拳行禮,“一路辛苦。”

沈薇回禮,聲音清朗:“唐大人,別來無恙。”頓了頓,看向何墨,“何將軍。”

何墨點頭,喉結動了動:“沈姑娘。”

很平淡的問候,但舒傑在旁邊聽得直咧嘴——他太了解何墨了,這聲“沈姑娘”比平時語氣軟了三分。

沈薇又看向舒傑,笑了:“舒兄弟,壯實了。”

“那可不!”舒傑一拍胸脯,“沈姑娘你也……呃,還是那麼英氣!”

他本想誇“好看”,臨時改口,臉卻先紅了。陳巧在身後士兵隊伍裏看着,捂嘴偷笑。

最後,沈薇看向楊萬。

“楊兄弟。”她說,語氣柔和了些,“你……”

她注意到了楊萬的左手,注意到了他消瘦的臉頰,注意到了弩臂上系着的那枚銀鈴。但她沒問,只是點了點頭:“平安就好。”

楊萬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只是微微頷首。

李牧此時從關內走來,衆人讓開道路。老將軍打量沈薇,眼中露出贊許:“沈姑娘,去年一別,今日再見,風姿更勝往昔。”

“將軍過獎。”沈薇抱拳,“民女奉命押送軍需,還請將軍查驗。”

“不急。”李牧擺手,“一路勞頓,先歇息。何墨——”

“末將在。”

“沈姑娘的住處、貨物安置,由你全權負責。”

“是。”

沈薇看向何墨,唇角極輕微地彎了彎:“那就有勞何將軍了。”

兩人目光相接,一觸即分。但舒傑看見了,何墨耳朵真的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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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入關,在倉庫前排成長龍。

卸貨時,沈薇親自指揮。她對物資調配了如指掌,甚至連關內倉庫的通風、防潮細節都考慮周到。何墨帶着軍需官清點,兩人配合默契——死亡沙漠三個月,他們早已習慣這種協同。

“藥材放東庫,那裏幹燥。”

“皮革先通風,三日後再裁剪。”

“鹽鐵分開放,鐵器忌潮。”

沈薇話不多,但句句要害。何墨偶爾補充:“火油單獨存放,遠離火源。”“西域的止血散藥效猛,用量減半。”

舒傑和唐淵在旁邊幫忙,楊萬也默默搬着一箱箭鏃。他右手有力,左手只是虛扶,動作卻穩。

午後陽光西斜時,貨已卸了大半。

沈薇走到一輛車前,掀開油布,露出幾個特制木箱。箱蓋上有火焰徽記。

“火油?”何墨走過來。

“嗯。吐火羅國弄來的,比中原的黏稠,燃得更久。”沈薇拍了拍箱子,“這批不算在清單裏,是我個人贈予。”

何墨沉默。火油珍貴,在西域也是緊俏貨。

“你不必如此。”他低聲說。

沈薇轉頭看他。兩人隔着三尺距離,她能看清他眼角新添的一道淺疤——那是雪關之役留下的;他能看見她虎口麻布下滲出的淡淡血漬。

“何墨,”她叫他的名字,聲音輕了些,“飲馬河和雪關兩場大戰,辛苦你了。”她頓了頓,“這些火油,就當是……我的獎勵。”

說完,她轉身繼續指揮卸貨,耳根卻悄悄紅了。

何墨站在原地,左手無意識按了按左肩。舊傷處隱隱發熱。

最後一批貨卸完時,沈薇擦了擦額角的汗,目光掃過衆人,忽然問:“烏蘭姑娘呢?怎麼沒見她?”

話音落下,倉庫前的空氣驟然凝固。

舒傑搬箱子的動作僵住。唐淵握冊子的手緊了緊。楊萬背對着所有人,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何墨閉上了眼睛。

沈薇怔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目光落在何墨臉上。她忽然明白了,臉色瞬間蒼白。

“她……”沈薇聲音發顫,“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六月。”舒傑低聲說,放下箱子,走到沈薇面前,“鬼門道……她爲了救楊萬……”

他沒說下去,但沈薇懂了。她記得烏蘭,記得那個草原姑娘明亮的眼睛,爽朗的笑聲。記得她在死亡沙漠裏說“等打完仗,我要去江南看花”。

沈薇踉蹌一步,扶住身旁的車轅。手指摳進木頭,指甲泛白。

“怎麼……怎麼會……”她喃喃道,眼眶紅了。

唐淵走過來,輕聲道:“沈姑娘,節哀。烏蘭姑娘她……走得很英勇。”

“英勇?”沈薇忽然笑了,笑容比哭還難看,“她才十九歲……她還說想去看江南的春天……”

她說不下去了,低頭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

何墨走到她身邊,沉默地站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半年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烏蘭的死。只是每個深夜,都會想起那個雨夜,想起烏蘭最後看楊萬的眼神。

那麼溫柔,那麼不舍。

楊萬終於轉過身。他臉色慘白,左手不自覺地蜷縮着,右手緊緊握着弩,指節泛白。弩臂上的銀鈴在夕陽下泛着暗淡的光。

“沈姑娘,”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烏蘭她……提起過你。她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子,說她羨慕你能走那麼遠的路。”

沈薇抬起頭,淚痕滿面。

楊萬從懷裏掏出一塊疊得整齊的布帕,展開——裏面是一小撮幹枯的野花,早已褪色,但依稀能看出曾是紫色。

“這是她在鬼門道采的。”楊萬說,聲音更啞了,“她說……紫色是草原上最好看的顏色。她說等春天來了,要采更多,編成花環。”

他把布帕遞給沈薇。

沈薇接過,手指輕撫那些幹枯的花瓣。淚水滴在上面,洇開深色的斑點。

五人沉默地站在夕陽裏。倉庫前的空地上,影子拉得很長,交錯在一起。

遠處傳來士兵換崗的號令聲,炊煙嫋嫋升起,關內漸漸飄起飯菜香。生活還在繼續,戰爭還在繼續,只是有些人,永遠留在了去年六月那個雨夜。

許久,沈薇擦幹眼淚,將布帕仔細疊好,收進懷裏。

“烏蘭,”她對着北方輕聲道,“姐姐來了。”

接風宴設在帥帳旁的小廳。

菜是軍灶做的,實在:烤羊、燉肉、烙餅、醃菜。酒是太原府送來的汾清,藏在窖裏半年。

氣氛卻有些沉。

沈薇換了一身素青棉袍,頭發簡單束起,眼圈還微紅。她坐在李牧左側,何墨在她對面,舒傑、唐淵、楊萬、陳巧依次落座。

李牧舉杯:“沈姑娘,敬你千裏運糧之義。”

沈薇起身,雙手捧杯:“將軍言重。民女只是做了該做之事。”一飲而盡,面不改色。

舒傑想活躍氣氛,說起去年在長安追查王玹餘黨的趣事——當然是美化版。說到他們如何闖刑部,如何與官兵交手,陳巧在旁邊小聲補充:“舒大哥當時一腳踩進糞池,臭了半身。”

舒傑臉一紅:“丫頭,又揭短!”

衆人都笑了,氣氛稍緩。

沈薇也笑了,但笑意未達眼底。她目光不時瞟向楊萬——他幾乎沒動筷子,只是偶爾抿一口酒,左手一直垂在桌下。

“沈姑娘,”李牧問起正事,“這批物資之後,下一批何時能到?”

“三月中旬。”沈薇收斂心神,“我之前在西域各國有不少舊識,已聯絡妥當。藥材、皮革、鐵器都能持續供應,只是糧草……還需中原籌措。”

唐淵點頭:“江南那邊,蒲姑娘已在準備。只是最近太原府至雁門關的糧道不太平,已有兩批糧草被劫。”

沈薇皺眉:“什麼人幹的?”

“說是山賊,但屍體刀傷整齊,是軍隊制式刀法。”唐淵壓低聲音,“我懷疑是王玹餘黨與地方駐軍勾結,斷我們糧道。”

舒傑一拍桌子:“又是這幫雜碎!前線拼命,他們在背後捅刀!”

“慎言。”李牧瞪他一眼,卻無多少責怪之意,反而嘆息,“這就是爲什麼沈姑娘這批物資如此重要——若我們真虛報兵力,何需這麼多軍需?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沈薇沉吟片刻,道:“將軍,我在長安有些生意上的朋友,消息靈通。據他們說,王玹雖已投奔北莽,但朝中黨羽未清,且……”她頓了頓,“似乎與江南某些世家有牽連。”

唐淵眼神一凜:“江南?”

“是。王玹當年推行新政,觸動了江南世家的利益,按理該是死對頭。但最近半年,有跡象表明,某些世家在暗中向北方輸送物資——不是給朝廷,是給誰,不得而知。”

何墨忽然開口:“王家在江南有產業?”

沈薇點頭:“王玹的妻族是潤州林家。而且……”她看向唐淵,“蒲姑娘在江南籌措糧草,恐怕已觸動了一些人的利益。”

唐淵握緊酒杯。蒲英兒信中從未提過這些。

“多謝沈姑娘提醒。”他鄭重道。

李牧舉杯:“這些事,暫且放一放。今夜只喝酒,敘舊。”

衆人舉杯。舒傑又開始講黃河渡口一戰,說他如何一戟挑飛三個黑衣人。陳巧小聲說:“然後就被箭擦傷腿,躺了半個月。”

“那是意外!”舒傑爭辯。

氣氛終於活絡起來。連楊萬也微微彎了彎嘴角。

宴至亥時,李牧先去歇息。唐淵送沈薇回住處——那是臨時騰出的小院,原是個書吏住所,雖簡陋但幹淨。

何墨獨自走上東側城樓。

夜風寒冽。關牆上火炬搖曳,將人影拉長又縮短。

身後傳來腳步聲,很輕,但他認得。

沈薇走到他身側,也憑欄而立。她換了身素青棉袍,外罩狐皮鬥篷,頭發散了下來,只用一根發帶鬆鬆束着。

“怎麼沒去休息?”何墨問。

“睡不着。”沈薇望着關外,“想到烏蘭……想到這關外不知有多少人想踏平這裏,就睡不着。”

何墨沉默。半晌,道:“你要留在軍中?”

沈薇轉頭看他,月光照在她側臉:“你以爲我是爲你來的?”

何墨語塞。

沈薇卻笑了,笑容裏有疲憊,也有坦然:“何墨,我確實擔心你。但更大的原因是,‘絲路之眼’不能倒。而保住‘絲路之眼’的唯一方法,就是保住雁門關。”她頓了頓,“所以我來了,帶着能帶的所有物資,做我能做的一切。”

何墨點頭。這才是沈薇。

“那你呢?”沈薇反問,“你真要留在軍中?朝廷如此對你父親,對你,你還要爲他們守關?”

何墨握緊欄杆,木刺扎進掌心。

“我不是爲朝廷守關。”他聲音低沉,“是爲我爹,爲月兒,爲烏蘭,爲死在關外的百姓,爲……”他頓了頓,“爲那些相信我,跟着我的人。”

比如烏衣營的老兵,比如舒傑,比如唐淵,比如楊萬。

比如……她。

最後半句他沒說出口,但沈薇聽懂了。她輕輕嘆了口氣。

“何墨,”她忽然說,“若此戰結束,你還活着……你會繼續做官嗎?”

何墨沒有立刻回答。他望向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也是長安的方向——那裏有他父親的冤案,有他妹妹的孤墳。

“不會。”他誠實地說

沈薇看着他。這個男人二十六歲,卻已背負了太多。父親冤死,妹妹病逝,並肩的戰友死在眼前,自己一身傷病,還要扛起一座關的存亡。

“何墨,”她輕聲說,“我們的約定…”

何墨轉頭看她。

月光下,沈薇的眼睛清澈堅定:“我先陪你守這座關。等守住了,如果你還想去找龍城……我陪你。”

這是承諾,比任何情話都重。

何墨喉結動了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後只化成兩個字:“……好。”

沈薇笑了,這次笑意直達眼底。

低頭,她忽然瞧見了何墨腰間那枚刻着“薇”字的玉牌,紅繩已洗得發白。

她雙頰一紅。

“沈薇,”何墨忽然說,“虎口的傷……記得上藥。”

沈薇一怔,抬手看了看虎口麻布,笑了:“你看見了?”

“嗯。”

“小傷。路上遇到馬賊,彎刀震的。”

何墨沒說話,只是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塞進她手裏:“軍中藥師配的金瘡膏。”

沈薇握緊瓷瓶,瓷壁還殘留着他的體溫。

遠處傳來三更梆子聲。

“我該回去了。”沈薇說。

何墨點頭,陪她走下城樓。到小院門前時,沈薇忽然轉身:“何墨。”

“嗯?”

“舒傑跟我說了飲馬河的時候…。”她聲音很輕,“對不起,那時候我不在。”

何墨搖頭:“都過去了。”

“沒過去。”沈薇看着他,“我只是想說……以後,我在。”

說完,她推門進院,沒回頭。

何墨站在門外,良久,才轉身離開。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青石路上,拉得很長,很孤獨。

但這一次,他知道路的盡頭,有人在等他。

---

小院廂房內,沈薇坐在燈下,展開楊萬給的那塊布帕。

幹枯的紫色野花靜靜躺在帕心。她想起去年在死亡沙漠,夜裏烏蘭曾指着遠方的沙丘說:“沈姐姐,你看那像不像我們草原上的山?等不打仗了,我帶你去草原,那裏六月的時候,滿山都是這種紫色小花。”

那時烏蘭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憧憬。

沈薇輕輕撫過花瓣,淚水無聲滑落。

“烏蘭,”她對着燈火輕聲道,“你看見了嗎?何墨還活着,舒傑還活着,楊萬……他還活着。”

窗外,二月寒風呼嘯而過,卷起檐下殘雪。

春天就要來了。

戰爭,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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