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京大學的粒子加速器實驗室在新校區的地下深處。災難前,它是國家重點項目,研究高能物理的前沿。災難後,入口被封閉,官方記錄顯示“因不可抗力永久關閉”。

陳墨的營地曾探查過地上部分,但從未深入地下——三層防爆門和輻射警告標志足夠阻止大多數幸存者。

但現在,他們必須下去。

隊伍精簡到五人:林深、小雨、周文遠、小楊,加上自願帶路的李明——他現在堅持用老李這個名字,說“李明已經留在塔裏了”。

“加速器主環在地下二十米,”小楊邊走邊翻看從大學圖書館搶救出的藍圖,“周長達一公裏,用於碰撞實驗。但根據電視塔泄漏的記憶,林楓七年前在這裏工作過,那不是主加速器,而是旁邊的小型線性加速器,用於材料研究。”

“材料研究?”林深問。

“可能是研究病毒相關的材料。或者...”小楊猶豫了一下,“研究記憶載體。我記得有論文提到,某些特殊材料在極端能量下可能成爲意識的載體。”

他們穿過荒廢的校園。大學的主幹道上,梧桐樹的枯枝在風中搖擺,像骨架的手臂。一些建築的外牆上,有奇怪的塗鴉——不是人爲的,更像是材質本身發生了改變,浮現出文字和圖像。其中一棟樓上,整個牆面變成了一幅巨大的黑板,上面寫滿了正在自動演算的方程。

“現實還在變化,”周文遠低聲說,“雖然病毒停止了,但它的影響在繼續‘沉澱’,像一瓶混濁的水慢慢澄清,但沉渣形成了新的圖案。”

“林計劃可能在引導這種沉澱,”老李說,“十三個節點,像是十三個澄清劑,每個引導一種特定類型的沉澱。”

“但那需要代價。”林深摸着手腕上的手環。公園的錨點在脈動,像第二顆心髒。

他們找到了物理系大樓。地上部分相對完好,只是積滿了灰塵和落葉。但通往地下的樓梯間被一扇厚重的防輻射門封住了。

門上有電子鎖,已經斷電。但旁邊有一個手動轉盤,鏽跡斑斑。

“需要四個人同時轉動,”小楊檢查後說,“這是安全設計,防止單人誤入。”

林深、周文遠、老李、小楊各站一邊,開始轉動。轉盤沉重,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小雨在一旁緊張地看着。

門開了。

一股冷風從地下涌出,帶着臭氧和金屬的味道。樓梯向下延伸,應急燈還亮着,發出慘綠色的光。

“電力還在運行?”周文遠驚訝。

“可能有備用發電機,或者...”小楊看着那些燈,“或者這裏的現實被修改,電力被‘固定’在‘有’的狀態,就像鏡子地面被固定一樣。”

他們小心地下樓。樓梯牆壁上貼着各種警告標志:輻射危險、高壓危險、強磁場區域。深入地下二十米後,他們到達一個平台,面前是第二道門——氣密門,有觀察窗。

透過窗子看進去,裏面是一個控制室:一排排屏幕和操作台,大部分屏幕黑着,但少數幾個亮着,顯示着意義不明的數據和波形。

門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控制室內溫度很低,空調系統似乎還在運行。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靜電感,讓汗毛豎起。

“看這個。”老李指着一個控制台。台面上有一個咖啡杯,裏面的咖啡還在冒熱氣。

林深觸摸杯壁——溫的,像是剛倒不久。

“時間異常,”小楊說,“不是時間靜止,是時間循環。這個杯子處於‘剛倒咖啡’的狀態,被固定了。”

他們繼續深入。穿過控制室,是實驗區。巨大的線性加速器管道貫穿整個空間,銀白色的金屬在燈光下反射冷光。管道兩側是各種探測器和儀器,指示燈在閃爍,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實驗室中央,有一個人。

背對他們,穿着白大褂,站在操作台前。頭發花白,身形瘦削。

“林?”周文遠輕聲說。

那人轉過身。

不是林楓。是一個老人,大約七十歲,戴着一副老式眼鏡,眼神銳利。但臉上有和林楓相似的輪廓,尤其是鼻子和下巴。

“你們遲到了,”老人說,聲音幹澀,像很久沒說話,“我計算你們應該三天前就到這裏。”

“你是誰?”林深問,手按在槍上。

“林清河。林楓和林深的祖父。”老人推了推眼鏡,“當然,對你們來說,這可能有點混亂。我是他們,又不是他們。我是林計劃的創始人,也是它的第一個實驗品。”

小雨抓緊林深的手,小聲說:“我在記憶裏見過他。在深層研發中心,他和爸爸說話。”

“周文遠,我認得你,”老人——林清河——點點頭,“還有小雨,你長大了。雖然在你記憶裏,我們見面時你才五歲。”

“你是真實的,還是記憶投影?”林深問。

“好問題。”林清河笑了,笑容裏有林楓的影子,“我是真實的,也是投影。我是林清河的意識副本,被上傳到這個實驗室的主機,與加速器同步運行。我的身體在七年前就死了,但我的意識在這裏繼續工作。”

他走向一個屏幕,敲擊幾下鍵盤。屏幕上顯示出一個復雜的三維結構,像扭曲的莫比烏斯環。

“林計劃的全稱是‘現實協商協議’,你們已經知道了核心概念:現實不是客觀的,是主觀共識。病毒證明了這一點——它通過篡改集體共識來篡改現實。但病毒是野蠻的,無差別的。我的想法是:如果能精確地、有意識地引導共識,就能精確地、有意識地修復現實。”

“所以你在災難前就開始了?”周文遠問。

“更早。三十年前,當我還是量子物理學家時,我就提出了初步理論。但直到十五年前,技術才成熟到可以實驗。我選擇了我的孫子們——林楓和林深——作爲助手和...測試對象。”

林深感到一陣寒意。“測試對象?”

“別緊張,不是你想的那種。”林清河擺擺手,“我沒有傷害他們。相反,我給了他們最好的教育,引導他們進入相關領域。林楓選擇了神經科學,林深選擇了信息安全。完美的組合:一個研究意識,一個研究信息。林計劃需要兩者。”

他調出另一個屏幕,上面是林楓和林深的照片,年輕時,並肩站在這個實驗室裏。

“七年前,我們在這裏進行了第一次重大實驗。不是病毒實驗——那是後來的事——而是意識同步實驗。我們使用這個線性加速器產生特定的能量場,試圖讓兩個獨立意識實現短暫同步。實驗對象是林楓和林深。”

照片切換,變成復雜的腦波圖,兩條曲線逐漸重合。

“實驗部分成功。他們實現了三秒鍾的完全同步,共享了所有感官、記憶、思維。但代價是...身份混淆。實驗後,他們花了幾個月才重新區分‘我’和‘他’。這爲後來的意識融合埋下了伏筆。”

林清河看着林深:“你現在就是那種融合的產物,但在病毒的作用下加劇了、固化了。”

“爲什麼?”林深問,“爲什麼做這些實驗?”

“爲了理解。爲了準備。”林清河的表情變得嚴肅,“因爲我預見到了災難。不是具體的病毒泄露,而是更根本的東西:人類意識的進化瓶頸。我們的集體意識太混亂,太分裂,無法應對日益復雜的世界。沖突、誤解、仇恨,都源於意識無法真正連接。我想找到方法,讓人類意識能夠安全地、可控地連接,形成某種...集體智慧。”

“像李明在電視塔做的那樣?”老李問。

“更大,更有序,更自由。李明的網絡是強迫的、靜態的。我想要的是動態的、自願的、進化的連接。”林清河指向加速器,“這就是爲什麼我需要這個。加速器不僅能加速粒子,在特定配置下,它能加速意識波,讓它們在更高維度上共振。”

“但災難發生了,”周文遠說,“病毒泄露,一切失控。”

“是的。而且比我預想的更糟。”林清河的聲音低沉下去,“病毒不是自然產生的,是有人故意釋放的。但不是趙上校,也不是視界公司的任何人。是一個外部組織,他們想要強行加速人類意識進化,或者...強行重置人類文明。”

“誰?”

“我不知道。災難發生得太快,我的身體在最初沖擊中就死了。幸好我早有準備,將意識上傳到了這裏。”林清河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但上傳不完整。我失去了大部分情感記憶,只剩下邏輯和知識。我成了...計算型的幽靈。”

他看向小雨:“我見過你,小雨。在你很小的時候,你父親帶你來過這裏。我掃描了你的意識結構,發現你有罕見的神經可塑性,可以承載復雜的記憶植入而不崩潰。我建議周文遠讓你成爲‘種子’。”

周文遠臉色蒼白。“那是你?那個建議的人是你?你說小雨是‘完美的載體’,說她可以‘保存文明’!”

“是的。我錯了。”林清河坦然承認,“我那時還相信技術可以解決一切。但後來我明白了:文明不能保存在一個孩子的大腦裏。文明需要活在人群中,在互動中,在傳承中。所以我改變了計劃。”

“什麼計劃?”林深追問。

“十三個節點計劃。不是重啓舊世界,不是創造新世界,而是...搭建一個框架。一個現實協商的框架。當十三個節點全部激活,它們會形成一個網絡,覆蓋整個新京區域。在這個網絡內,幸存者可以安全地、漸進地重新建立集體共識。不是強制的,是協商的。像民主,但是意識的民主。”

“爲什麼需要鑰匙?爲什麼需要消耗記憶?”

“因爲共識需要基礎。每一個節點代表一種基礎共識:愛、溝通、運動、時間、空間等等。激活節點,就是穩固那種共識。但穩固需要‘抵押’,需要有人自願付出一種純粹的、強烈的、關於那種共識的記憶。那是錨,是基礎,是信任的證明。”

林清河走近林深:“公園節點,周文遠付出了父愛的永恒。化工廠節點,你付出了對化學反應的直覺記憶——你在大學時最喜歡的課程,記得嗎?那是林楓的記憶。電視塔節點,小雨付出了對父愛的理解,老李付出了對溝通的頓悟。現在,這裏,第四個節點,需要‘運動的記憶’。”

“什麼運動的記憶?”

林清河調出一個視頻文件。屏幕上,是年輕時的林楓和林深,在實驗室裏。他們在爭論什麼,手勢激烈。然後,林楓突然做了一個手勢——右拳擊打左手掌心——林深愣住了,然後大笑。兩人擁抱。

“這個瞬間,”林清河說,“林楓想要解釋粒子運動的不確定性,林深不理解。然後林楓用那個手勢——‘碰撞’——突然讓林深理解了。那是運動的本質:不是軌跡,是相互作用,是碰撞,是改變。那個瞬間,關於運動的純粹理解,從林楓傳遞給了林深。”

林深看着視頻。那是林楓的記憶,但現在也是他的。他能感覺到那個瞬間的喜悅,那種突然的理解,像電擊一樣貫穿全身。

“我需要付出那個記憶?”林深問。

“是,也不是。”林清河神秘地說,“這個節點特殊。它需要的不是付出記憶,而是...分享記憶。需要你和另一個人,重現那個瞬間的理解傳遞。但這裏只有你,林楓和林深的融合體。你需要分裂,哪怕只是一瞬間,讓‘林楓的部分’和‘林深的’部分分離,然後重新融合,在融合中重現那個理解傳遞的瞬間。”

“這不可能,”周文遠說,“他們已經融合了,分不開了。”

“可以短暫分離。通過這個。”林清河指向加速器控制台的一個裝置:兩個頭盔,用電纜連接。

“意識分束器。原本用於意識同步實驗,但反向使用,可以將融合的意識短暫分離。風險很高:可能無法重新融合,可能造成永久分裂,可能失去一部分人格。但這是激活這個節點的唯一方法。”

實驗室陷入沉默。只有加速器的嗡嗡聲,低沉而恒定。

“如果不激活呢?”小雨問。

“那麼節點網絡不完整。現實協商框架就有缺陷。幸存者可能永遠無法安全地重建共識,只能在小團體中孤立生存,最終慢慢消亡。或者更糟:可能被其他勢力利用殘餘的病毒能量,強制建立另一種共識——像趙上校嚐試的那樣。”

林深看着那兩個頭盔。七年前,林楓和林深就是戴着它們,實現了三秒的同步。現在,他要戴着它們,實現分裂。

“如果我失敗了呢?”他問。

“你的意識可能永久分裂,成爲兩個人格共用一個身體。或者更糟,意識結構崩潰,成爲植物人。”林清河坦然道,“但如果你成功,你不僅能激活節點,還能更完整地理解自己。你會知道林楓是誰,林深是誰,以及‘你們’是誰。”

“我需要決定。”

“是的。但時間不多。”林清河看向屏幕,顯示着某種能量讀數,“加速器維持我的意識存在,需要大量能量。備用發電機只能再運行48小時。之後,我會消失,這個實驗室會完全封閉,節點將永久無法激活。”

48小時。兩天。

林深環顧實驗室。牆上掛着一些照片:林清河和年輕時的林楓、林深;實驗團隊的合影;還有一張,是一個女人,面容慈祥,應該是他們的祖母。

“她呢?”林深問。

“我的妻子,你們的祖母。災難前五年就去世了。癌症。”林清河的聲音第一次出現波動,“我試圖保存她的意識,但那時技術還不成熟。她成了...碎片。我的一些情感記憶隨着她一起消失了。也許這是好事,否則我無法承受之後的孤獨。”

“你爲什麼選擇這樣?上傳意識,孤獨地守在這裏七年?”

“因爲責任。”林清河直視林深,“我開啓了這一切。林計劃,意識實驗,甚至間接導致了病毒的研究方向。我必須收拾殘局。即使這意味着成爲幽靈,守在機器的墳墓裏。”

林深想起陳博士,那個在地下實驗室裏用最後生命關閉系統的老人。同樣的責任感,同樣的自我犧牲。

也許這就是林家的某種遺傳:過度的責任感,願意爲錯誤付出一切代價。

“我需要時間思考,”林深說,“明天給你答復。”

“可以。你們可以在這裏休息。實驗室有生活區,還有儲備食物——雖然都是七年前的冷凍食品,但真空包裝,應該還能吃。”

生活區在實驗室的另一側,有幾個小房間,床鋪、衛生間基本齊全。甚至還有一個小廚房,冰箱還在運行。

“這裏的電力從哪裏來?”小楊檢查着電路,“沒有外部供電,備用發電機也不可能運行七年。”

“可能和電視塔一樣,”老李說,“現實被修改了,電力被固定在了‘有’的狀態。但林清河說只能維持48小時,說明這種固定正在失效。”

他們簡單吃了些東西——真空包裝的米飯和菜,加熱後味道奇怪但能吃。小雨累壞了,吃完飯就睡着了。周文遠守着她。

林深獨自在實驗室裏漫步。牆上貼着各種圖表、公式、實驗記錄。他看到一個筆記本,翻開,是林楓的筆跡。

“7月15日:祖父今天展示了意識分束器的原型。理論可行,但風險巨大。林深反對實驗,認爲倫理問題太多。我理解他的擔憂,但科學的誘惑...我們需要知道人類意識的本質。”

“8月3日:第一次動物實驗。兩只小白鼠,成功實現感官共享。但實驗後,它們表現出身份混淆,總是一起行動,像連體嬰。林深更加反對。他說‘有些門不該打開’。”

“9月12日:祖父說服了我們。人類實驗,用我們自己。他說‘如果不敢用自己,就沒有權利用別人’。林深最終同意了。我們定在下周三。”

“9月20日:實驗日。我害怕。林深也害怕。但我們互相承諾: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是兄弟。意識可以共享,記憶可以融合,但血緣是永恒的。”

林深繼續翻頁,但後面是空白。實驗日的記錄缺失了。

他放下筆記本,走到加速器管道旁。銀白色的金屬在燈光下反射着他的臉——或者說,他們的臉。林楓和林深,融合在一張臉上,眼神裏有兩個人的影子。

“你在想什麼?”老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想責任。想選擇。”林深沒有回頭,“林楓選擇了科學,即使知道危險。林深選擇了責任,即使代價是自我。我...我們,選擇了融合,選擇了繼續。現在又要選擇分裂,哪怕只是一瞬間。”

“你知道七年前那場實驗的結果嗎?”

“記錄缺失了。但顯然沒有完全成功,否則不會有後來的身份問題。”

“也許實驗本身就是成功,也是失敗。”老李靠着控制台,“它證明了意識可以連接,但也證明了連接的風險。就像愛情:兩個人可以如此親密,以至於分不清彼此,但最終還是要做兩個獨立的人,否則就會窒息。”

林深看着他。“你和妻子...你們分得清彼此嗎?”

老李沉默了一會兒。“分得清。正因爲分得清,才能深愛。我知道她是她,我是我。我們選擇在一起,不是因爲混淆,而是因爲清晰。”

“但如果可以選擇融合呢?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

“那就不再是愛,是吞噬。”老李輕聲說,“愛需要距離,需要分別,需要兩個完整的人選擇彼此。融合是浪漫的幻想,但現實是:即使是雙胞胎,也是兩個獨立的人。”

林深觸摸加速器冰冷的表面。金屬傳遞着細微的振動,像是加速器還在運行,還在將粒子推向接近光速。

“如果我分裂,哪怕只是一瞬間,我可能會失去一些東西。那些讓‘我’成爲‘我’的東西。”

“也可能獲得一些東西:更清晰的自我認知,更完整的記憶,更真實的存在。”

“或者兩者都有。”

“人生總是兩者都有,林深。或者林楓。或者你們。”老李拍拍他的肩,“無論你選擇什麼,記住:是你選擇。不是責任強迫你,不是別人期望你,是你自己選擇。”

那晚,林深夢見了很多。

他夢見林楓在實驗室裏,盯着屏幕上的數據,眼睛發亮。他夢見林深在射擊場,子彈命中靶心,教官點頭。他夢見兩人小時候,在祖父的院子裏,一起看星星。林楓說:“我要成爲科學家,揭開宇宙的秘密。”林深說:“我要成爲保護者,保護你揭開秘密。”

他夢見病毒爆發那天,兩人在視界公司的走廊裏奔跑。林楓說:“去控制中心,我可以阻止它!”林深說:“太危險,跟我走,我有安全通道!”他們爭吵,然後意識到沒有時間爭吵。林楓沖向控制中心,林深跟上去。在門前,林楓轉身,說:“記住我。”然後門關閉,林深被鎖在外面。

但夢的最後,不是記憶。是新的場景:林深在門外,林楓在門內,但他們之間沒有門,只有一面鏡子。鏡子裏的兩人互相注視,然後同時伸手,觸摸鏡面。鏡面如水般波動,兩人的手穿過鏡子,握在一起。

鏡子說:“你們是一個人,也是兩個人。選擇吧。”

林深醒來時,天已亮——實驗室裏沒有窗戶,但時鍾顯示早上六點。小雨還在睡,周文遠在廚房準備早餐,小楊在檢查設備,老李在翻閱實驗記錄。

林深走到加速器控制台前。林清河的意識投影已經在那裏,似乎從未離開。

“決定了嗎?”林清河問。

“我需要知道更多,”林深說,“七年前那場實驗,到底發生了什麼?記錄缺失了。”

林清河的表情變得復雜——如果投影能有表情的話。“那場實驗...成功了,也失敗了。林楓和林深實現了三秒的完全同步,共享了一切。但在同步結束時,發生了意外。加速器的一個組件過熱,引發小型爆炸。林楓撲向林深,保護了他,但自己頭部受傷。”

屏幕亮起,顯示一段監控錄像:實驗室裏,兩個年輕人戴着頭盔,坐在椅子上。突然,設備冒出火花,林楓猛地撲向林深,將他推開。一個部件爆炸,碎片擊中林楓的後腦。林深起身,抱住倒下的林楓,大喊。

“林楓昏迷了三個月,”林清河的聲音低沉,“醒來後,有部分記憶缺失,人格也有輕微改變。更關鍵的是,他和林深之間建立了某種...永久性的低水平連接。他們能模糊感知對方的情緒,偶爾會做相同的夢。醫生說這是創傷後遺症,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意識同步的殘餘效應。”

“那場意外改變了他們。”

“是的。林楓變得更...謹慎,更責任感沉重。林深變得更...保護性,更願意冒險。他們的人格在某種程度上互補了,但也模糊了邊界。那爲後來的完全融合埋下了伏筆。”

林深理解了。七年前的實驗不是失敗,而是過早的成功。它創造了連接,但沒有做好準備。當病毒來襲,那種連接被放大、被固化,導致了現在的他。

“所以,如果我現在使用分束器,可能重現那場意外。”

“風險存在,但可控。設備已經改進,有安全協議。而且,你現在的意識結構更穩定,經歷了融合,經歷了病毒,經歷了錨的啓動。你比七年前的他們強大得多。”

林深沉默。他看向生活區,小雨剛剛醒來,揉着眼睛。周文遠在喂她喝水。

他有責任。對小雨,對周文遠,對營地的人,對所有幸存者。但如果他失敗,如果他崩潰,那些責任也無法履行。

“如果我不做,節點無法激活,會怎樣?”他最後問。

“現實協商框架不完整。幸存者們將繼續生活在破碎的世界裏,集體共識無法安全重建。小團體可能形成,沖突可能爆發。而且,其他勢力——像趙上校那樣的,或者更糟的——可能會利用殘餘的病毒能量。沒有框架的保護,人們容易受到強制共識的影響,變成李明的電視塔那樣,或者更糟。”

“但如果我做,成功了,框架建立,然後呢?”

“然後,幸存者們可以安全地交流思想,共享記憶,建立共識。不是強制的,是自願的、漸進的。可以修復一些小的現實扭曲——不是讓死人復活,不是讓建築恢復,而是修復那些不穩定的、危險的異常區域。可以讓作物更好生長,讓水源更幹淨,讓疾病更容易治療。通過集體意識的力量,溫和地、協商地改善現實。”

“聽起來像烏托邦。”

“不是烏托邦。只是工具。工具可以被善用,也可以被濫用。框架本身是中立的。關鍵在於使用者。”林清河直視林深,“而你是框架的一部分。你的選擇,你的記憶,你的存在,是框架的基礎。你是第一個成功的混合意識體,你的存在證明了不同意識可以融合而不失去自我。你是活生生的希望。”

林深閉上眼睛。他能感到手腕上神經接口手環的脈動,公園裏那個永恒的愛的錨點。能感到意識深處林楓的存在,那個永遠的理想主義者。能感到林深的堅韌,那個永遠的保護者。

他們是兩個人,也是一個人。是兄弟,也是自我。是過去,也是現在。

“我做。”他睜開眼睛,“但有個條件。”

“什麼?”

“我需要見證。小雨,周文遠,小楊,老李,他們必須在場。如果我失敗,如果我分裂後無法融合,他們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需要繼續計劃。而且...”他頓了頓,“如果我失去部分自我,他們需要記住我。完整的我。”

林清河點頭。“可以。準備需要兩小時。你去和他們說吧。”

林深回到生活區。小雨正在吃早餐,看到他,露出笑容。

“林深,我們今天要做什麼?”

林深蹲下身,平視她。“小雨,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是林楓也是林深嗎?”

“記得。你是兩個人,也是一個人。”

“今天,我要短暫地變回兩個人。爲了激活節點,爲了幫助所有人。”

小雨的笑容消失了。“會危險嗎?”

“會。可能會忘記一些事,可能會變得有點不一樣。”

“但你還會是你,對嗎?”

林深想了想。“我會努力。但無論如何,我會記得你。無論是一個我還是兩個我,都會記得小雨,記得要保護你,記得要重建世界。”

小雨撲進他懷裏。“我不要你變。我喜歡現在的你。”

“有時候改變是必要的。”周文遠走過來,把手放在女兒肩上,“爲了成長,爲了生存。”

小楊和老李也聚攏過來。林深解釋了情況,解釋了風險,解釋了如果失敗他們需要做什麼。

“如果你們看到兩個我,或者一個破碎的我,不要猶豫,”林深說,“完成節點的激活。用加速器的主控台,那裏有備用方案,如果我的意識分裂,可以用外部刺激強制重新融合。但那樣可能會造成損傷。”

“損傷到什麼程度?”小楊問。

“可能失去部分記憶,可能人格改變,可能變成植物人。”林深坦然道,“但那是最後手段。我會盡力自己完成。”

準備工作開始了。林清河指導他們檢查設備,調試參數,設置安全協議。加速器需要預熱,意識分束器需要校準。

中午,一切就緒。

林深坐在椅子上,兩個頭盔準備就緒。小雨、周文遠、小楊、老李站在觀察窗前,透過玻璃看着他。

“記住,”林清河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來,“過程大約持續十分鍾。前五分鍾是分離,你會感到意識被撕裂,但那是正常的。中間三分鍾,兩個意識會獨立存在,你需要控制它們,讓它們完成‘運動理解’的傳遞。最後兩分鍾,重新融合。融合時,你會有強烈的既視感,仿佛在回憶一個久遠的夢。保持專注,保持自我認知。”

林深點頭。他最後看了一眼觀察窗。小雨在哭,但沒有出聲。周文遠抱着她。小楊在記錄數據。老李在默默祈禱。

頭盔戴上。冰涼,貼合。

“開始倒數,”林清河說,“五、四、三、二、一。”

電流通過。

起初是刺痛,然後是拉扯感。林深感到意識在分裂,像細胞在有絲分裂,一個變成兩個。記憶在分流:林楓的去左邊,林深的去右邊。不,不是那麼簡單。記憶在重組,人格在分離。

他看到了。

左邊:林楓在實驗室,顯微鏡下的細胞在分裂,美得令人窒息。祖父在講解量子理論,世界是由概率構成的。第一次握住林深的手,雙胞胎的默契。病毒代碼在屏幕上滾動,危險而美麗。責任,沉重的責任。

右邊:林深在射擊場,子彈破空的聲音,精準的控制。第一次破解防火牆,智力的快感。保護林楓的承諾,永遠不變。調查視界公司,發現哥哥參與其中,背叛與信任的掙扎。病毒爆發,奔跑,尋找,絕望。

兩個意識,兩種人生,兩種視角。

然後,分離完成。

林深——現在是兩個獨立的意識,共享一個身體,但暫時擁有獨立的視角。就像一雙眼睛突然變成了兩雙,看到兩個重疊但不同的世界。

左邊的意識(林楓)想:實驗數據,風險分析,責任。

右邊的意識(林深)想:安全協議,保護措施,行動。

然後,他們互相“看”到對方。不是鏡子中的倒影,而是真正的另一個意識。陌生的,熟悉的,敵人的,兄弟的。

加速器的嗡嗡聲變了節奏,像心跳。控制台上的屏幕顯示着兩個獨立的腦波圖,逐漸同步。

“現在,”林清河的聲音傳來,“重現運動理解的瞬間。林楓,向林深解釋粒子的運動。林深,嚐試理解。”

左邊的意識(林楓)開始思考:粒子不是沿着軌跡運動,而是在所有可能路徑上同時運動,直到被觀察。運動不是連續的,是量子化的。相互作用不是碰撞,是概率雲的疊加...

右邊的意識(林深)接收這些思想,但最初無法理解:運動就是運動,從A到B,軌跡,速度,動量。什麼概率雲?什麼疊加?

挫折。不理解。

然後,林楓做了一個“手勢”——在思想空間裏,不是物理的手勢,而是一個概念的具象化:兩個光點,代表粒子,它們不沿直線運動,而是擴散成雲,雲與雲重疊,在重疊區域,有概率發生“碰撞”,但碰撞不是物理接觸,是概率的坍縮...

林深“看到”了那個手勢。

突然,理解了。

不是通過邏輯,而是通過直覺。運動不是軌跡,是可能性。相互作用不是碰撞,是選擇。世界不是確定的,是概率的,直到意識介入,選擇一種可能性成爲現實。

那個瞬間,理解傳遞了。像電流,像光速,像頓悟。

兩個意識同時感到喜悅。純粹的、智識的喜悅。像七年前那個下午,在實驗室裏,兄弟倆突然理解了彼此。

“完美,”林清河說,“現在,重新融合。記住,你們是兩個人,也是一體。兄弟,雙生子,同一根源的不同表達。”

融合開始。不是簡單的合並,是交織,是對話,是整合。

林楓的意識:責任,理想,對世界的好奇。

林深的意識:保護,行動,對安全的執着。

他們爭論,妥協,理解。

最後,融合完成。

林深睜開眼睛。頭盔自動升起。他渾身被汗溼透,像跑了一場馬拉鬆。但他感覺...完整。不是簡單的完整,是豐富的完整。他清楚記得林楓的記憶,也清楚記得林深的記憶。他們不再混淆,而是和諧共存,像交響樂中的兩個聲部。

觀察窗後,小雨在拍手,周文遠在點頭,小楊在記錄,老李在微笑。

“成功,”林清河的聲音裏有罕見的情緒,“節點激活了。”

控制台上,第四個凹陷在發光。文字浮現:

“節點4:運動記憶,理解傳遞。激活完成。協議進度:4/13。提示:下一個節點需要‘時間的記憶’。警告:意識融合狀態穩定,但可能隨時間出現輕微波動。”

林深站起來,有些搖晃,但站穩了。他走到觀察窗前,玻璃映出他的臉。還是那張臉,但眼神不一樣了。更復雜,更豐富,更...完整。

“你感覺怎樣?”周文遠通過通話器問。

“我...”林深想了想,“我記得林楓想要保護世界的理想,也記得林深想要保護林楓的承諾。我記得病毒爆發的恐慌,也記得錨啓動時的決心。我是他們,但我也...更多。”

小雨貼在玻璃上,小聲說:“你還是你嗎?”

林深微笑。“我是。更是了。”

實驗室的燈光閃爍了一下。林清河的投影開始不穩定。

“能量在衰減,”他說,“比我計算的快。只剩下12小時了。你們必須盡快前往下一個節點。”

“時間的記憶,在哪裏?”林深問。

“新京天文台。那裏有災難前全國最大的天文望遠鏡。時間的記憶,關於宇宙,關於永恒,關於短暫。”林清河的身影在閃爍,“聽着,林深,或者林楓,或者你們。接下來的路會更艱難。十三個節點,每一個都需要付出,每一個都在改變你。當你全部激活時,你會成爲...某種新的存在。不再是純粹的人類,而是現實框架的一部分。你願意嗎?”

林深看着小雨,看着周文遠,看着小楊和老李。看着這個破碎的世界,這些努力生存的人。

“如果那能幫助他們,我願意。”

“即使失去人性?”

“人性不是失去,是進化。”林深說,“如果框架需要我成爲橋梁,那我就成爲橋梁。”

林清河點頭,身影越來越淡。“好。那麼去吧。天文台在東山,距離這裏十五公裏。路上小心。時間...時間不多了,對所有人。”

“你怎麼辦?”林深問。

“我的任務完成了。引導你到這裏,激活節點。現在,我可以休息了。”林清河微笑,那是祖父對孫子的微笑,“告訴林楓和林深,我爲他們驕傲。無論他們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們都是好孩子。還有,林深...”

“什麼?”

“告訴你哥哥,他的論文《意識量子場論》我看了,第三頁的公式有錯誤,應該用黎曼幾何而不是歐幾裏得。不過現在無所謂了。”

投影消失了。

實驗室陷入沉默。加速器的嗡嗡聲逐漸減弱,燈光開始變暗。

“我們該走了,”小楊說,“這裏很快會完全斷電。”

他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林深最後看了一眼實驗室,這個林楓和林深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這個他們第一次意識同步的地方,這個他們差點永遠分離的地方。

現在,他們融合了,但更完整地融合了。

走出實驗室,上到地面,陽光刺眼。世界依然是廢墟,但林深看世界的眼光變了。他看到了概率,看到了可能性,看到了在廢墟之下,新事物萌芽的微小概率。

“下一個,天文台,”他說,“時間的記憶。”

但他們不知道,天文台上,有東西在等待。

不是林清河那樣的引導者。

而是別的東西。

在加速器實驗室深處,斷電前的最後一秒,主屏幕上閃過一行字:

“警告:檢測到外部意識入侵嚐試。來源:未知。目標:節點網絡。防御協議啓動...失敗。入侵者已獲取部分節點信息。建議:加快進度。”

然後,屏幕黑了。

在林深他們離開後十分鍾,實驗室完全斷電。加速器停止,燈光熄滅,一切歸於黑暗和寂靜。

只有控制台上,第四個凹陷還在微弱地發光,像黑夜中的螢火。

節點激活了。

但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知道了。

而且,它在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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