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風起青萍·第十章
民國二十年,小滿,南京。
秦淮河的水在暮春的暖風裏泛着油膩的暗綠色,河面上漂浮着零星的柳絮和紙錢——剛過去的清明,整座城都在祭祀。碼頭邊,從漢口來的客輪緩緩靠岸,船身上彈孔累累,煙囪冒着嗆人的黑煙。穿着破爛軍裝的傷兵被擔架抬下來,紗布滲出暗紅色的血,與船舷上“民生”二字白漆形成刺眼的對比。
張恩澤站在夫子廟前的文德橋上,手中握着那枚金剛舍利。舍利子溫潤光滑,在掌心微微發燙,像一顆正在復蘇的心髒。三個月了,從洛陽白馬寺塔林結盟那天算起,九十天裏他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兵主紋的反噬像一窩毒蟲在經脈裏啃噬,每當他運轉雷法時,那些暗紫色的疤痕就會重新灼熱起來,痛得他眼前發黑。
但他不敢停。
從洛陽到南京,一千二百裏路,沿途又處理了十七起九菊一派埋下的“暗樁”。那些東西越來越隱蔽——有時是刻在鐵路橋墩上的符紋,有時是僞裝成地質勘探的深孔,有一次甚至是在一所新建的國立中學操場下,挖出了三面埋在地基裏的菊花紋銅鏡。要不是同行的湘西趕屍匠聞到了屍氣,差點就被瞞過去。
鳩山四郎在加速。像一只感受到冬季將至的毒蛛,瘋狂地織網。
“張道長。”
身後傳來聲音。張恩澤轉身,看見一個穿着灰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站在橋墩邊,手裏拿着份《中央日報》,報紙頭版頭條是加粗的黑體字:“日軍在東北增兵,外交部提出嚴正抗議”。
男人約莫四十歲,面容普通,屬於扔進人堆就找不出來的那種。但張恩澤注意到他拿報紙的手——虎口有厚繭,食指關節處有長期扣扳機留下的壓痕。而且他站的姿勢很特別,右腳微微前伸,重心靠後,隨時能拔槍或後撤。
“金陵居士讓我來接您。”男人壓低聲音,“請跟我來。”
他沒有報名字,張恩澤也沒問。亂世之中,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夫子廟嘈雜的人流。說書的攤子前圍滿了人,驚堂木一拍,正在講《說嶽全傳》裏“風波亭”一段;賣糯米藕的小販吆喝着“甜過初戀”;幾個穿學生裝的青年在牆上貼標語,墨跡未幹的“抵制日貨”被夕陽照得發亮。這一切看起來都正常,正常得令人不安。
因爲張恩澤能感覺到——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市井之下,有一股暗流在涌動。
他懷中的十二因緣珠在輕微震顫。不是預警,而是共鳴。仿佛這座六朝古都的地底深處,有什麼古老的東西正在蘇醒,與佛珠內的願力遙相呼應。
領路的男人拐進一條窄巷。巷子很深,兩側是高高的封火牆,青苔從牆縫裏鑽出來,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綠。走到巷子中段時,男人停下腳步,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門上敲了三長兩短。
門開了條縫,露出一只眼睛。片刻後,門完全打開,裏面是個小院子,種着幾株石榴樹,花期剛過,枝頭掛着青澀的小果。
院子裏已經有人。
歐陽文英坐在石凳上,正在擦拭她那把重新煉制的短劍。劍身在夕陽下泛着青紫色的冷光,刃口處有一道極細的血槽——那是她在漢口處理一具“鏡傀”時留下的,那東西的血不是紅色,而是一種銀灰色的粘稠液體,腐蝕性極強,在劍身上蝕出了這道痕跡。
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看見張恩澤時眼神微微一動,但很快恢復平靜。“來了。”她簡短地說,繼續擦劍。
除了她,院子裏還有三個人。
一個是鐵冠僧。他蹲在石榴樹下,用那只玉化的左手輕輕按着地面,閉着眼,仿佛在傾聽地底的聲音。三個月不見,他臉頰凹陷得更深,但眼中精光更盛,像兩盞在深夜裏燃燒的油燈。
另一個是雲鶴道人。他站在院牆邊,手中托着個奇怪的儀器——黃銅外殼,玻璃表盤,裏面有三根指針在各自旋轉,表盤上刻的不是數字,而是八卦符號和天幹地支。儀器發出輕微的“滴答”聲,與鐵冠僧的呼吸節奏隱隱合拍。
第三人,張恩澤沒見過。
那是個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人,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學生裝,戴一副圓框眼鏡,正蹲在地上用粉筆畫着什麼。地上已經畫滿了復雜的幾何圖形和算式,有些是中文,有些是英文,還有些符號張恩澤從未見過。
“這位是顧維鈞。”領張恩澤來的男人低聲介紹,“不是外交部的那個顧維鈞,是同名。金陵大學物理系的助教,也是雲鶴道人在上海仙學院的學生。他……擅長用科學方法解析玄學現象。”
年輕人聽見自己的名字,抬起頭推了推眼鏡,靦腆地笑了笑:“張道長好。我正在計算紫金山區域的地磁異常數據,根據我們之前的勘測,那裏至少存在七個強幹擾源,分布規律與北鬥七星完全吻合。”
他指向地上的圖形:“而且這七個點之間的地磁連線,會形成一個……怎麼說呢,像某種能量場的‘節點’。如果在這個節點注入足夠強的反向能量,理論上可以引爆整個場。”
“說人話。”歐陽文英收起劍。
“就是埋了七個大炸彈。”顧維鈞直白地說,“引爆一個,會連鎖引爆其他六個。整座紫金山都會被掀上天。”
院子裏安靜了片刻。
“鳩山瘋了?”歐陽文英皺眉,“炸了紫金山,中山陵也會被毀,他們還怎麼完成‘斬龍祭’?”
“他們不需要炸。”雲鶴道人放下手中的儀器,聲音凝重,“只需要在那個特定的時間點——夏至日午時三刻,陽氣由盛轉陰的瞬間——同時激活七個節點。到時候七個能量場共振,會形成一個巨大的……‘鏡界之門’。”
他走到顧維鈞畫的圖形旁,蹲下身,用手指在其中一條連線上虛劃:“門一旦打開,鏡界會與現實世界完全重疊。那時候,紫金山、中山陵、乃至整個南京城,都會成爲鏡界的一部分。而在鏡界裏,物理規則可以被改寫,龍脈可以被重塑,甚至……”
他頓了頓,看向張恩澤:“甚至時間,都可以被扭曲。”
張恩澤想起在洛陽鏡界裏看到的景象——那些不同時代的戰場同時呈現,那些本該早已消逝的亡魂在鏡中哀嚎。如果整個南京城被拖進鏡界……
“到那時,斬龍祭就不是破壞龍脈,”他緩緩說,“而是直接在鏡界裏創造一條新的、受他們控制的龍脈。現實中的中山陵哪怕完好無損,也失去了意義。因爲國運的象征,已經變成了鏡界裏的‘菊紋龍’。”
所有人都沉默了。
風吹過院子,石榴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所以我們的計劃要變。”鐵冠僧睜開眼,站起身,“原來想分七隊守住七個節點,現在看來不夠。必須在他們激活節點之前,搶先毀掉至少三個,破壞共振條件。”
“但鳩山一定料到我們會這麼做。”歐陽文英說,“七個節點,他會重兵把守。我們分兵,會被各個擊破;集中力量攻一個,其他六個照樣會被激活。”
“除非……”顧維鈞推了推眼鏡,手指在地上的圖形上移動,“除非我們能在他們激活的瞬間,用更強的能量幹擾他們的頻率。就像兩股聲波,如果頻率完全相反,會互相抵消。”
他從隨身背包裏掏出個筆記本,翻到某一頁,上面畫着復雜的電路圖和數學公式:“根據我的計算,如果用天師府的雷法作爲能量源,青城派的陣法作爲傳導媒介,再加上佛門願力和出馬仙的地脈溝通……理論上可以構建一個覆蓋整個紫金山的反向力場。”
他抬起頭,眼鏡片後的眼睛閃着興奮的光:“但需要精確的時機。要在他們激活節點的0.3秒內啓動反向力場,誤差不能超過0.05秒。而且需要七個能量源同時啓動,分布位置必須和他們的節點完全對稱。”
“也就是說,”雲鶴道人總結,“我們還是要分七隊,但任務不是防守,而是潛伏到節點附近,在精確的時間點同時發動。一旦成功,反向力場會抵消他們的激活,甚至可能反噬施術者。”
“一旦失敗呢?”張恩澤問。
顧維鈞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了幾秒,低聲說:“七個節點的能量會失控,提前引爆。紫金山……可能會被炸掉三分之一。沖擊波會波及半個南京城。”
院子裏再次陷入沉默。
這次連風聲都停了。暮色完全籠罩了小院,石榴樹的輪廓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像一群蹲伏的怪獸。
“所以這是一場賭博。”歐陽文英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賭我們的配合夠不夠精確,賭鳩山有沒有後手,賭老天爺站在哪一邊。”
“我們一直都是在賭博。”鐵冠僧緩緩說,“從九江開始,到北平,到洛陽,哪一次不是賭命?只不過這次的賭注,是整座南京城。”
他看向張恩澤:“你怎麼說?”
所有人都看向張恩澤。
他站在院子中央,手裏握着金剛舍利,胸口兵主紋的疤痕在暮色中微微發燙。三個月來,他無數次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修道爲何?斬妖除魔爲何?如果連自己守護的人都可能因爲自己的決定而葬身火海,這道,還修不修得下去?
但每次,他都會想起師兄張恩薄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恩澤,道不是獨善其身,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他深吸一口氣,將金剛舍利收入懷中。
“賭。”
只有一個字。
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在每個人心裏蕩開漣漪。
雲鶴道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折疊的地圖,在石桌上攤開。那是紫金山的詳細地形圖,七個紅點標注得清清楚楚,每個點旁邊都寫着守衛配置、地形特征、以及最佳的潛入路線。
“根據我們這三個月的情報,”他指着地圖,“鳩山將主力集中在三個核心節點——天樞、天璇、搖光。尤其是搖光位,也就是主祭壇所在,至少有三十名九菊一派的精銳,還有二十個日本憲兵,配備輕機槍和擲彈筒。”
他看向張恩澤:“你們這隊,任務最重。不僅要潛伏到搖光位附近,還要在發動反向力場的同時,直攻主祭壇,拖住鳩山。因爲一旦他察覺異常,可能會強行提前激活節點,那樣我們就全完了。”
張恩澤點點頭:“我知道。”
“你們這隊的人員配置,”雲鶴道人繼續說,“張恩澤、歐陽文英、鐵冠僧、胡三太奶、還有一個金陵本地的風水師,姓周,對紫金山地形了如指掌。另外,金陵居士會安排一支小分隊在外圍接應,但別抱太大希望——一旦開戰,他們首先要保證中山陵本體不受破壞。”
“明白。”歐陽文英說。
接下來是詳細的戰術部署。每個節點的潛入時間、路線、暗號、撤退方案,甚至包括失敗後的應急預案——如果哪個節點失守,其他節點要立刻撤離,盡可能減少傷亡。
顧維鈞則負責技術部分。他給每隊發了一個特制的懷表——不是用來看時間的,而是接收同步信號的。七個懷表通過某種他發明的“無線電報機”連接,會在精確的時間點發出震動,誤差不超過0.01秒。
“記住,”他反復強調,“震動第一下,開始蓄力;第二下,同時發動。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
部署完時,天已經徹底黑了。院子裏點起一盞油燈,昏黃的光圈在每個人臉上跳動,映出深淺不一的陰影。
“最後還有一件事。”雲鶴道人收起地圖,神色凝重,“我們收到情報,九菊一派這三個月也在準備。他們在上海租界招募了一批西方的靈媒和通靈者,據說能溝通‘異界生物’。而且……”
他頓了頓:“天師府內部,可能出了叛徒。”
張恩澤猛地抬頭:“什麼?”
“三天前,我們在鎮江的一個聯絡點被端了。”雲鶴道人壓低聲音,“去接頭的人當場被殺,屍體胸口被刻了菊花紋。但那個聯絡點只有天師府內部少數幾個人知道。而且,對方似乎很清楚我們的行動計劃——他們提前埋伏,用的不是槍,是專門克制道法的‘破法符’。”
張恩澤感覺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天師府……那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那個師父師兄都在的地方,出了叛徒?
“是誰?”他聲音嘶啞。
“不知道。”雲鶴道人搖頭,“但範圍不大,不超過五個人。金陵居士已經在查,但在查清楚之前,天師府的所有情報都不能再用了。你們這隊的聯絡,全部通過胡三太奶的出馬仙網絡——她的仙家信使,暫時還沒被滲透。”
胡三太奶坐在石凳上,又點了一鍋煙。煙霧繚繞中,她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雙琥珀色的豎瞳在油燈光裏閃着冷光。
“老婆子這條線,用的是‘狐語’。”她吐出一口煙,“只有開了靈智的狐仙能聽懂,人類聽不懂,鏡界也破解不了。但傳遞速度慢,一次只能傳七個字。所以消息要盡量簡短。”
她從懷裏掏出七枚銅錢,分給每隊的隊長:“遇到緊急情況,把銅錢含在嘴裏,心裏默念要傳的話,然後吐在地上。方圓五十裏內,只要有狐仙聽見,就會把話傳給最近的我堂口弟子。”
張恩澤接過銅錢。前身溫熱,刻着細小的狐狸紋路。
“還有,”胡三太奶補充,“如果銅錢突然變冷,說明附近有九菊一派的人或法器。那東西對妖氣很敏感。”
所有部署都完成後,雲鶴道人宣布散會。
各隊隊長要連夜出發,前往紫金山外圍的預定位置潛伏。從現在到夏至日,還有整整十五天。這十五天裏,他們要像影子一樣融入山林,不能生火,不能大聲說話,連排泄物都要深埋——九菊一派有專門的嗅探式神,能追蹤人類氣息。
張恩澤和歐陽文英被分到同一個潛伏點,在紫金山北麓的一片竹林裏。鐵冠僧和胡三太奶在另外兩個方向,成三角陣型,互相策應。
離開小院前,顧維鈞突然叫住張恩澤。
“張道長,”這個年輕的物理助教推了推眼鏡,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我計算反向力場的時候,發現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要抵消七個節點的共振,需要的能量巨大。就算集合你們所有人的力量,也只能維持力場三分鍾。”顧維鈞壓低聲音,“三分鍾後,如果鳩山還沒有被擊敗,力場會崩潰。到時候七個節點的能量會加倍爆發,後果……不堪設想。”
張恩澤沉默片刻:“所以我們必須在三分鍾內解決戰鬥。”
“不止。”顧維鈞從筆記本裏撕下一頁紙,上面寫滿了公式,“根據我的計算,要維持力場,每個人的修爲都會被抽幹。尤其是作爲主力的你——兵主紋已經讓你的經脈瀕臨崩潰,如果再強行抽取力量,你可能會……死。”
他把那張紙塞進張恩澤手裏:“這是能量消耗的曲線圖。你自己看。”
張恩澤接過紙。上面的公式他看不懂,但曲線圖很清晰——一條陡峭下降的線,在三分鍾的位置觸底。觸底之後不是平直,而是斷崖式跌落,在圖表邊緣標注着一行小字:“生命力耗盡臨界點”。
他把紙折好,塞進懷裏。
“知道了。”他說。
顧維鈞還想說什麼,但張恩澤已經轉身,和歐陽文英一起走出了小院。
門外,南京城的夜生活剛剛開始。秦淮河兩岸亮起紅燈籠,畫舫上傳來絲竹聲和女子的嬌笑。空氣中飄着酒香、脂粉香、還有烤鴨的焦香。這一切熱鬧,都建立在岌岌可危的地基上——而能看見地基裂縫的人,今夜都要走進黑暗裏。
張恩澤和歐陽文英沒有交談,只是並肩走着。穿過夫子廟的喧囂,穿過中華路的電車軌道,穿過中山門,最後踏上通往紫金山的小路。
路越走越黑,人煙越來越稀。等到完全進入山林時,四周只剩下蟲鳴和風聲。
“你說,”歐陽文英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如果這次我們輸了,後人會記得我們嗎?”
張恩澤腳步頓了頓:“不知道。”
“應該不會吧。”歐陽文英自顧自地說,“歷史書只會寫:民國二十年夏至,南京紫金山發生不明原因爆炸,死傷若幹。然後繼續寫日軍侵華,寫抗戰,寫那些看得見摸得着的戰爭。我們這種……藏在陰影裏的戰爭,輸了就無聲無息,贏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夜空。透過稀疏的樹梢,能看見幾顆星子,在南京城朦朧的光污染裏艱難地閃着。
“那你還來?”張恩澤問。
歐陽文英沉默了很久。
“我父親死前,”她終於說,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拉着我的手說:文英,道不是求長生,是求心安。我心安處,即是道場。”
她轉過頭,在黑暗中,張恩澤只能看見她眼睛的輪廓,但那輪廓裏有光。
“我的道場就在這裏。”她說,“在這片土地上,在那些或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存在的人中間。所以我來,所以我要打,所以哪怕輸了,我也認。”
張恩澤看着她,胸口兵主紋的疤痕突然不疼了。
一股溫熱的東西,從心口涌上來,流過那些龜裂的經脈,流過那些積壓的疲憊,最後涌到眼眶。
但他沒有流淚。
他只是點點頭,繼續往前走。
竹林就在前方了。
而十五天後,夏至日的正午,決定這片土地命運的戰爭,將在那片竹林的深處打響。
風穿過竹葉,沙沙作響。
像戰旗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