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晨光與鐐銬
六點四十五分,敲門聲響起。
很輕,三下,間隔均勻,像用尺子量過。葉清歌睜開眼,天花板是陌生的奶白色,吊燈是陌生的水晶花朵形狀,空氣裏飄浮着陌生的薰衣草香。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鍾,才想起自己在哪裏。
江宅。二樓。沈知薇的房間。
敲門聲又響了,還是三下,同樣的節奏。
“葉小姐,”林姨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平淡,清晰,“該起床了。”
葉清歌坐起來。真絲睡裙的肩帶滑到手臂,她拉上來,掀開被子下床。腳踝還是疼,但比昨晚好了一些,至少能站穩了。她走到門邊,打開門。
林姨站在門外,穿着深灰色的套裝,頭發一絲不苟,手裏托着一個銀質托盤。托盤上放着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最上面是一件米白色的亞麻長裙。
“這是您今天的衣服,”林姨說,“洗漱後換上。七點整,我會在瑜伽室等您。”
“瑜伽室?”葉清歌接過托盤。
“二樓東側,走廊盡頭。”林姨說完,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葉清歌關上門,把托盤放在床上。衣服很軟,亞麻的質地,摸起來有點粗糙,但很舒服。裙子下面還有內衣,同色系的,尺碼合適——林姨怎麼知道她的尺碼?
她沒多想,拿起衣服走進浴室。
鏡子裏的自己臉色依然蒼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她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洗臉,很冰,刺激得皮膚微微發麻。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她一個都沒碰,只用清水洗了臉,用毛巾擦幹。
換衣服時,她發現裙子腰側有調節帶,可以收緊。她拉到最緊,裙子才合身。沈知薇的腰,比她細。
七點整,她推開瑜伽室的門。
房間不大,三面是落地窗,窗外是花園,雨已經停了,天空是灰蒙蒙的鉛色。地上鋪着淺灰色的瑜伽墊,角落裏有音響,牆邊擺着幾盆綠植,葉子翠綠,長勢很好。
林姨已經等在那裏,換了一身淺灰色的運動服,頭發扎成低馬尾。
“沈小姐每天早上會做二十分鍾的流瑜伽,”林姨說,語氣依然是那種平淡的教學式,“從拜日式開始。我會帶着您做一遍,請您跟着學。”
葉清歌沒練過瑜伽。在葉家,她沒時間,也沒資格。徐美玲和葉明軒有私交,但她沒有。她只能在學校體育課上學過一點廣播體操。
“我……”她開口想說話。
“請站到墊子上,”林姨打斷她,指了指其中一個墊子,“跟着我做。”
葉清歌閉上嘴,走到墊子前,脫掉拖鞋。地板是木質的,很涼,腳心貼上去時,她打了個冷顫。
音樂響起,很輕柔,是鋼琴曲,她沒聽過。
林姨開始做動作。抬手,吸氣,後仰,呼氣,前屈。動作很流暢,很標準,像教科書。葉清歌跟着做,很笨拙,很僵硬。她的身體不聽使喚,腿伸不直,腰彎不下去,平衡也保持不好。
“沈小姐的柔韌性很好,”林姨一邊做下犬式,一邊說,呼吸平穩,“她能輕鬆做到一字馬。”
葉清歌做不到。她連下犬式都做得搖搖晃晃,手腕和肩膀都在發抖。
“繼續,”林姨說,沒有看她,“不要停。”
二十分鍾,像兩個小時。
結束時,葉清歌出了一身汗,不是運動後的熱汗,是緊張的冷汗。肌肉酸疼,腳踝更是疼得像要裂開。她癱坐在墊子上,喘着氣。
林姨已經站直了,呼吸平穩,額頭上連一滴汗都沒有。她按下音響的停止鍵,音樂停了。
“明天會好一些,”她說,“請去用早餐。”
早餐在二樓的小餐廳。
房間不大,一張圓桌,兩把椅子。桌上已經擺好了餐具:白色的骨瓷盤,銀質的刀叉,水晶杯。窗邊有張邊幾,上面擺着一瓶白玫瑰,開得正好,花瓣上還帶着水珠。
林姨拉開一把椅子:“請坐。”
葉清歌坐下。椅子很硬,椅背挺直,她不得不挺起腰。
很快,一個穿着白色制服的中年女人端着托盤進來,沒有說話,只是把食物一樣樣擺在桌上:煎蛋,培根,吐司,水果沙拉,酸奶,還有一杯橙汁。
“沈小姐的早餐習慣,”林姨站在桌邊,像在解說,“煎蛋要單面,蛋黃流動。培根要焦脆。吐司要烤到微焦,塗一層薄薄的黃油。水果沙拉不要香蕉,沈小姐過敏。酸奶要原味,不加糖。橙汁要鮮榨,不過濾果肉。”
葉清歌看着那杯橙汁。橙黃色的液體,杯底沉着細小的果肉顆粒。她想起昨晚在酒店宴會廳,徐美玲親手給她倒的那杯橙汁,甜得發膩。
“請用。”林姨說。
葉清歌拿起刀叉。煎蛋確實只煎了一面,蛋黃是溏心的,用叉子一戳就流出來,金黃色的,在白色的盤子上蔓延。她切了一塊,送進嘴裏。味道很好,鹽和黑胡椒的比例恰到好處,但她吃不出滋味。
她只是機械地咀嚼,吞咽,像在完成一項任務。
林姨就站在旁邊看着,不說話,但目光一直落在她手上,看她拿刀叉的姿勢,切食物的角度,甚至咀嚼的次數。
一頓飯吃得像受刑。
終於吃完最後一口水果,葉清歌放下叉子。林姨示意女傭收走餐具,然後說:“接下來是鋼琴時間。沈小姐每天早餐後會練一小時鋼琴。”
鋼琴在一樓的琴房。
房間很大,很空曠,除了那架三角鋼琴,只有幾把椅子,一面牆的書架,和牆上一幅巨大的油畫。畫裏是沈知薇,穿着白色的長裙,坐在鋼琴前,側着臉,手指落在琴鍵上,笑得溫柔。
葉清歌站在畫前,看了很久。
畫裏的沈知薇,眼睛彎成月牙,嘴角有梨渦,連鼻尖那顆小小的痣都畫出來了。畫師畫得很細,很真,真到能看見她睫毛的弧度,能感覺到她呼吸的節奏。
“沈小姐從五歲開始學琴,”林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最喜歡的曲子是肖邦的《夜曲》。”
葉清歌轉過身,走到鋼琴前。琴是黑色的,光可鑑人,能照出她模糊的影子。琴蓋開着,琴鍵是象牙白的,有些已經微微泛黃,是經常被觸碰的痕跡。
她坐下。琴凳的高度剛好,但她不習慣。她只在學校的音樂課上彈過幾次電子琴,指法生疏,連最簡單的曲子都彈不好。
“請彈C大調音階,”林姨站在鋼琴邊,“從中央C開始,兩個八度。”
葉清歌抬起手。手指很細,很白,在黑色的琴鍵上顯得很突兀。她按下第一個鍵。聲音很響,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嗡嗡的餘音很久才散去。
“力度太輕,”林姨說,“沈小姐彈琴的力度很穩,每個音都要飽滿。”
葉清歌又按了一次,重了一些。
“再來。”
她重復,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指發酸,手腕發軟。C大調音階,上行,下行,慢的,快的,連奏,斷奏。林姨就站在那裏,聽着,糾正,沒有不耐煩,但也沒有任何鼓勵。
“可以了,”終於,在林姨說出這個詞時,葉清歌的手指已經快抬不起來了,“接下來是《小星星變奏曲》,沈小姐小時候的第一首曲子。”
葉清歌看着琴譜。很簡單,她認得那些音符,但手指不聽使喚,總是按錯鍵。錯了一次,林姨會說“重來”。錯了兩次,林姨會說“注意指法”。錯了三次,林姨會說“沈小姐從不會在同一個地方錯三次”。
一個小時,像一整天。
結束時,葉清歌的手在抖,不是累,是某種更深的、從骨頭裏透出來的疲憊。她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泛紅的指尖,看着掌心裏薄薄的汗。
“今天就到這裏,”林姨說,“下午是閱讀時間。沈小姐喜歡坐在陽光房看書,我會帶您去。”
陽光房在三樓。
玻璃穹頂,三面是落地窗,窗外是花園,能看到遠處的草坪和樹叢。雨後的陽光很淡,透過玻璃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房間裏擺着藤編的家具,小圓桌,單人沙發,書架,還有幾盆高大的綠植。
“沈小姐喜歡看詩集和小說,”林姨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遞給葉清歌,“這是她最近在讀的。”
葉清歌接過。書是精裝本,米白色的封面,燙金的標題,是英文的,她看不懂。她翻開,扉頁上有一行字,鋼筆寫的,字跡很娟秀:
“給知薇,願美好常伴。——嶼寒”
是江嶼寒的筆跡。和合同上那個鋒利的籤名不同,這幾個字寫得溫柔,連筆,最後一筆還帶着一點上翹的弧度。
葉清歌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請坐,”林姨說,“您可以在這裏看書,或者休息。下午茶是三點,我會來叫您。”
她說完,微微頷首,離開了。
葉清歌在單人沙發上坐下。沙發很軟,很舒服,但她坐不踏實。她翻開書,一頁頁看過去。是詩集,英文的,她看不懂,只能看那些排列整齊的字母,看頁邊的空白,看偶爾出現的插圖。
陽光很淡,很暖,曬在身上,讓她昏昏欲睡。
但她睡不着。
她的腦子裏還在回放今天早上的每一個細節:瑜伽,早餐,鋼琴,林姨平淡的聲音,糾正的話語,還有那幅畫,那架鋼琴,那本有江嶼寒籤名的書。
一切都是沈知薇的。
沒有一樣是葉清歌的。
她放下書,站起身,走到窗邊。玻璃很幹淨,能看見外面的花園,能看見更遠處的鐵柵欄,能看見鐵柵欄外那條模糊的公路,偶爾有車駛過,很快,像一道光,一閃即逝。
那是外面的世界。
自由的世界。
但她出不去。
她抬起手,掌心貼在玻璃上。玻璃很涼,透過皮膚,一直涼到骨頭裏。她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模糊的,變形的,像另一個人。
像沈知薇。
她猛地收回手,轉身,背靠着玻璃。
胸口發悶,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喘不過氣。她需要空氣,需要空間,需要一點屬於葉清歌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分鍾。
她的目光掃過房間,最後落在書架上。
書很多,大部分是精裝本,按顏色和大小排列。但在最下面一層,最右邊,有一本書的擺放角度不太一樣,微微歪斜,像被人抽出來又匆匆塞回去。
葉清歌走過去,蹲下身,抽出那本書。
是一本相冊。
很厚,皮質封面,深棕色,邊角有磨損。她翻開第一頁。
是沈知薇的照片。很多,從嬰兒時期,到幼年,到少女,到成年。有單人照,有和家人朋友的合照,有畢業照,有旅行照。每一張都在笑,眼睛彎彎的,梨渦淺淺的,像從來沒有煩惱。
葉清歌一頁頁翻過去。
五歲的沈知薇穿着芭蕾舞裙,踮着腳尖。十歲的沈知薇抱着獎杯,在鋼琴比賽領獎台上。十五歲的沈知薇穿着校服,和朋友們在櫻花樹下。二十歲的沈知薇穿着學士服,戴着學士帽,手裏拿着畢業證書。
還有和江嶼寒的合照。
不多,只有幾張。在一場晚宴上,沈知薇穿着淺藍色的長裙,挽着江嶼寒的手臂,江嶼寒穿着黑色西裝,側頭看她,眼神溫柔。在某個花園裏,沈知薇坐在秋千上,江嶼寒站在後面推,她笑得仰起頭,陽光灑在她臉上。在滑雪場,兩個人都穿着滑雪服,戴着護目鏡,對着鏡頭比耶。
每一張,江嶼寒都在看她。
不是看鏡頭,是看她。
那種眼神,葉清歌沒見過。不是昨晚那種冰冷的審視,不是今天林姨那種平淡的觀察,是溫柔的,專注的,像在看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她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一張照片,是沈知薇的獨照。她坐在鋼琴前,穿着白色的長裙,沒有笑,只是看着鏡頭,眼神很深,很深,深得像在透過鏡頭看什麼很遠的東西。
照片右下角有日期,是三年前,沈知薇去世前一個月。
葉清歌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然後,她發現不對勁。
照片的背景,是這間陽光房。同樣的玻璃穹頂,同樣的藤編家具,同樣的書架。但書架上,在最顯眼的位置,擺着一個相框。
相框裏不是照片,是一張紙。
一張折疊起來的,泛黃的紙。
葉清歌抬起頭,看向現在的書架。那個位置現在是空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道淺淺的灰塵痕跡,顯示那裏曾經長期擺放過什麼東西。
相框呢?
那張紙呢?
她合上相冊,放回原位,站起身。胸口跳得很快,手心冒汗。她走到書架前,手指拂過那道灰塵痕跡,很細,很薄,但確實存在。
那個相框,是最近才被拿走的。
爲什麼?
那張紙,是什麼?
門外傳來腳步聲。
很輕,很穩,是林姨。
葉清歌猛地轉身,坐回沙發,拿起那本詩集,翻開一頁,手指在微微發抖。
門開了。
林姨走進來,手裏端着托盤,上面放着茶壺和茶杯。
“葉小姐,”她說,聲音依然平淡,“下午茶時間到了。”
葉清歌抬起頭,努力讓表情自然。
“好,”她說,“謝謝。”
林姨放下托盤,倒了一杯茶,遞給她。茶是紅茶,加奶,加糖,沈知薇喜歡的喝法。
葉清歌接過,茶杯很燙,透過骨瓷傳到掌心,有點疼。
“沈小姐下午喜歡喝大吉嶺,”林姨說,“要加兩勺糖,一點奶。”
葉清歌喝了一口。很甜,很膩,不是她喜歡的味道,但她還是咽下去了。
“您在看什麼書?”林姨問,目光落在她手裏的詩集上。
“隨便翻翻。”葉清歌說。
林姨點了點頭,沒再問。她走到窗邊,看着外面,背對着葉清歌。
“今天的課程結束了,”她說,“您可以自由活動。晚餐是七點,在一樓餐廳。江先生會和您一起用餐。”
葉清歌的手指收緊了。
“江先生……要檢驗我的學習成果嗎?”
林姨轉過身,看着她,眼神很平靜。
“是的,”她說,“所以,請您做好準備。”
她微微頷首,離開了。
房間裏又只剩下葉清歌一個人。
她放下茶杯,手還在抖。她看向書架,看向那道灰塵痕跡,看向那本相冊。
然後,她看向窗外。
天空還是灰蒙蒙的,陽光更淡了,像蒙着一層紗。
夜晚要來了。
和江嶼寒的第一次晚餐,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