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半私語
鍾聲在寂靜的深夜裏回蕩,最後一聲餘音消散後,整座莊園陷入了一種近乎絕對的安靜。葉清歌坐在床邊,維持着那個姿勢很久很久,直到腿腳發麻,才動了動,緩緩躺下。
床很軟,被子很輕,但她卻像躺在針氈上,每一寸皮膚都在感知着空氣中緊繃的、無形的弦。沈知意最後那個冰冷的眼神,那句“我什麼都不知道”,像兩根冰冷的針,扎在她的太陽穴上,突突地疼。
她知道。
沈知意一定知道什麼。
關於車禍,關於懷表,關於那個站在車燈前、看不清臉的男人。但她在害怕,在逃避,在刻意隱瞞。爲什麼?是怕她(葉清歌)知道真相後崩潰?還是怕真相本身會帶來更大的危險?
葉清歌翻了個身,面朝着窗戶。窗簾沒有拉嚴,留着一道縫隙,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遠處花園裏的地燈,像幾粒孤獨的、暗淡的螢火。
她閉上眼,試圖入睡,但腦子裏全是今天的一切:薔薇花叢下的秘密空間,牆上的照片和紅線,DNA報告,沈知意尖銳的質問,蘇蔓審視的眼神,周慕白無聲的警告,還有江嶼寒那雙深不見底、永遠看不清情緒的眼睛。
這一切,像一張巨大的、錯綜復雜的網,把她牢牢困在中央,越收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意識開始模糊、快要墜入淺眠的邊緣時,門外傳來了極其輕微的響動。
不是腳步聲,而是某種……更隱秘的聲音。
像布料摩擦門板的窸窣聲,像呼吸聲,像有人正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裏面的動靜。
葉清歌猛地睜開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她沒有動,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耳朵像貓一樣豎起,捕捉着門外的每一個細微聲響。
窸窣聲停了。
幾秒鍾的死寂。
然後,是更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朝着走廊另一端,漸漸遠去。
沈知意?
還是……別人?
葉清歌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像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她慢慢坐起身,赤腳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
外面很安靜,只有空調系統低沉的嗡鳴。
她猶豫了一下,握住門把,極其緩慢地轉動,拉開一條縫隙。
走廊裏空無一人。
壁燈調到了最暗,光線昏黃,只能勉強照亮走廊的輪廓。她探出頭,左右張望。左側是她自己的房間門,右側是通往樓梯的方向,正前方是另一間客房的門,此刻緊閉着。
沈知意住在哪間房?林姨沒告訴她。江嶼寒只說“準備一下小姐的房間”,但“小姐的房間”可以是任何一間客房。
她正想關上門,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走廊盡頭,通往三樓樓梯的方向,有一個影子閃了一下,很快消失在樓梯拐角。
很瘦,很高,穿着深色的衣服,但速度太快,看不清是誰。
是沈知意嗎?她這麼晚去三樓做什麼?
三樓除了陽光房,還有什麼?葉清歌只去過陽光房,其他地方沒去過。但直覺告訴她,三樓一定有別的房間,藏着別的秘密。
她縮回頭,輕輕關上門,反鎖。
背靠着門板,她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外面太黑,她對這棟房子的結構不熟悉,貿然跟出去,風險太大。
而且,如果真的是沈知意,她這麼晚去三樓,一定有什麼目的。如果被她發現自己被跟蹤,只會打草驚蛇。
她走回床邊,重新躺下,但眼睛睜得很大,盯着天花板,毫無睡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她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但除了偶爾傳來的、不知哪個房間水管的水流聲,以及窗外極遠處隱約的蟲鳴,再沒有任何聲響。
那個影子,像鬼魅一樣出現,又像鬼魅一樣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葉清歌以爲今晚不會再有動靜時,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咔噠”聲。
像是金屬輕輕碰撞的聲音。
她立刻翻身下床,赤腳走到窗邊,躲在窗簾後面,掀起一角,朝外看去。
她的房間在二樓,窗戶對着花園的側翼,下面是修剪整齊的灌木叢,再遠處是草坪和蜿蜒的小徑。月光很淡,雲層很厚,花園裏只有幾盞地燈亮着,光線昏暗。
她眯起眼睛,努力在黑暗中辨認。
然後,她看見了。
在花園的東北角,那片薔薇花叢附近,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人影背對着她,穿着深色的衣服,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但月光偶爾從雲層縫隙漏下,照亮那人的輪廓——很瘦,很高,長發披散在肩頭,是個女人。
沈知意。
葉清歌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這麼晚了,沈知意去薔薇花叢做什麼?她發現了什麼?還是……她早就知道那裏有東西?
只見沈知意蹲下身,似乎在花叢邊緣摸索着什麼。她的動作很快,很輕,像在找東西,又像在確認什麼。幾分鍾後,她站起身,左右看了看,然後快步離開,消失在花園另一側的樹影裏。
葉清歌放下窗簾,背靠着牆壁,手心全是冷汗。
沈知意知道。
她知道薔薇花叢下有東西。
她今晚住在這裏,不是爲了和她“聊聊”,而是爲了確認那個秘密空間是否還在,是否被人發現。
而她(葉清歌)今天下午剛去過那裏,雖然小心掩蓋了痕跡,但難保不會留下什麼線索——比如被踩斷的枝條,比如石板邊緣新刮掉的青苔,比如……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必須做點什麼。
必須確認沈知意到底發現了多少。
但怎麼做?
直接去問她?不可能。跟蹤她?太危險。告訴江嶼寒?更不可能——她無法解釋自己爲什麼會知道薔薇花叢下的秘密,也無法解釋沈知意爲什麼會在深夜去那裏。
她只能等。
等明天,看沈知意的反應。
但等待是最煎熬的。
她重新躺回床上,但再也睡不着了。眼睛盯着天花板,腦子裏反復回放今天的一切:地下空間裏的照片、紅線、日記、DNA報告,聚會上的試探、警告、質問,沈知意冰冷的眼神,花園裏那個模糊的人影……
所有這些碎片,在她腦子裏旋轉,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圖案,但總缺了最關鍵的一塊。
那塊,可能是江嶼寒。
也可能是林婉秋。
甚至可能是她自己。
天快亮的時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但睡得很淺,夢裏全是交錯的紅線,模糊的照片,和沈知意那雙冰冷的、充滿敵意的眼睛。
清晨六點半,敲門聲準時響起。
三下,間隔均勻,像上了發條的鍾。
葉清歌睜開眼,頭痛欲裂,眼睛幹澀,像整夜沒睡。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坐起身,清了清嗓子:
“請進。”
門開了,林姨端着托盤走進來,上面是今天要穿的衣服——一件淺灰色的針織連衣裙,款式簡單,質地柔軟。
“早上好,葉小姐。”林姨的語氣依然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沈小姐已經起床了,在樓下用早餐。江先生說,如果您休息好了,可以一起。”
沈知意已經起床了。
在樓下。
葉清歌的心髒微微一緊。她不知道昨晚沈知意在花園裏發現了什麼,也不知道她今天會是什麼態度。
“我馬上下去。”她說,接過托盤。
“好的。”林姨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葉清歌快速洗漱,換上連衣裙。裙子很合身,顏色很襯她的膚色,但她沒心情欣賞。她草草梳了頭發,用一根皮筋扎起來,然後走出房間。
下樓時,她的腳步很輕,但心跳很快。
餐廳裏,江嶼寒和沈知意已經坐在餐桌旁。江嶼寒在看一份財經報紙,沈知意在喝咖啡,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沉悶。
聽到腳步聲,江嶼寒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
“早。”
“早。”葉清歌說,拉開椅子坐下。
沈知意也抬起頭,看向她,眼神很平靜,平靜得可怕,完全沒有了昨晚那種尖銳的敵意和失控的情緒。
“姐姐,早。”她開口,聲音也很平靜,像在問候一個普通的、不太熟悉的親戚。
“早,知意。”葉清歌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睡得好嗎?”
“還好。”沈知意說,低頭繼續喝咖啡,“就是有點認床,半夜醒了兩次。”
半夜醒了兩次。
一次是在她門外偷聽?一次是去了花園?
葉清歌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緊,但臉上保持着溫和的微笑:
“慢慢就習慣了。”
早餐端上來了,和昨天一樣:單面煎蛋,焦脆培根,微焦吐司,不加糖的酸奶,鮮榨橙汁。葉清歌機械地吃着,味同嚼蠟。
江嶼寒放下報紙,看向沈知意:
“你今天有什麼安排?”
“回趟家,”沈知意說,語氣很隨意,“收拾點東西。這次回來得急,什麼都沒帶。”
“需要司機送你嗎?”江嶼寒問。
“不用,我自己開車。”沈知意說,頓了頓,看向葉清歌,“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去?你的東西,我也一起收拾帶過來。”
葉清歌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去沈家?
收拾“沈知薇”的東西?
不,不行。
她對沈家一無所知,對沈知薇的房間一無所知,對沈知薇的東西一無所知。如果去了,只會暴露更多破綻。
“我……”她開口,聲音有點幹,“我有點累,想在家休息。東西不急,以後再說吧。”
沈知意盯着她看了兩秒,然後,扯了扯嘴角:
“也好。那你好好休息。”
她的語氣很平淡,但葉清歌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還是別的?
早餐在沉默中結束。
沈知意很快吃完了,擦了擦嘴,站起身:
“我先走了。姐姐,嶼寒哥,晚上見。”
“晚上見。”江嶼寒說。
“路上小心。”葉清歌說。
沈知意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她的腳步很快,很穩,像在逃離什麼。
葉清歌看着她消失在餐廳門口,然後,收回視線,看向江嶼寒。
江嶼寒也在看她,眼神很深,像在思考什麼。
“知意昨晚,沒打擾你休息吧?”他問,語氣很隨意。
“沒有,”葉清歌搖頭,“我們聊了聊,她很關心我。”
“那就好。”江嶼寒說,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沒有再問。
但葉清歌能感覺到,他在觀察她。
就像所有人都在觀察她一樣。
她必須更加小心。
早餐後,江嶼寒去了書房,說是要處理工作。葉清歌回到房間,關上門,背靠着門板,深深吸了幾口氣。
沈知意走了。
暫時安全了。
但她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沈知意一定發現了什麼,或者懷疑了什麼。她回沈家,真的是去收拾東西嗎?還是去確認什麼?去找什麼證據?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時間不多了。
她必須加快速度。
必須在那把懸在頭頂的刀落下來之前,找到足夠的籌碼,足夠保護自己的籌碼。
她走到窗邊,看向花園東北角那片薔薇花叢。
陽光很好,照在深紅色的花朵上,像一團燃燒的火。
而在那片花叢之下,埋藏着秘密,也埋藏着危險。
她必須再去一次。
今晚。
夜深人靜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