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對峙薔薇叢
葉清歌的心髒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血液沖上頭頂,在耳膜裏撞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月光很淡,沈知意站在薔薇花叢邊緣的陰影裏,像一道黑色的剪影,看不清表情,但那道目光,隔着幾十米的距離,依然像冰錐一樣刺過來。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看到了多少?
她站在那裏多久了?
無數個問題在葉清歌的腦子裏炸開,但她的身體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她沒有動,沒有跑,甚至沒有移開目光。她就站在那裏,迎着沈知意的注視,一動不動。
時間凝固了。
花園裏的蟲鳴,遠處隱約的水流聲,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在這一刻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隔着幾十米的黑暗,無聲地對峙。
幾秒鍾,像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然後,沈知意動了。
她邁開腳步,朝葉清歌走過來。
不慌不忙,不緊不慢,一步一步,高跟鞋踩在小徑的碎石上,發出清晰而規律的聲響,在寂靜的深夜裏,像某種倒計時,一下一下,敲在葉清歌緊繃的神經上。
葉清歌的手指在身側收緊,指甲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睡衣內袋裏的文件像燒紅的炭,燙着她的胸口。口袋裏的照片像鋒利的刀片,隨時會劃破布料掉出來。那把鑰匙,還緊緊攥在她汗溼的手心,金屬的冰冷幾乎要凍傷皮膚。
但她沒有動。
她不能動。
任何逃跑、慌張的舉動,都會坐實她的心虛。她必須站在這裏,等着沈知意走過來,等着看她要說什麼,做什麼。
沈知意越走越近。
月光偶爾從雲層縫隙漏下,照亮她的臉。很白,很平靜,沒有任何表情,眼睛裏也沒有昨晚那種尖銳的敵意,也沒有今早那種刻意的疏離。那是一種更深的、葉清歌看不懂的東西——像了然,像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終於,她在葉清歌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距離很近,近到葉清歌能聞到她身上那股冷冽的、像雪鬆一樣的香水味,能看見她眼底細微的血絲,能看見她嘴唇上很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咬痕。
“姐姐,”沈知意開口,聲音很輕,在夜風裏幾乎要被吹散,“這麼晚了,你在花園裏做什麼?”
葉清歌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但她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嘴角還彎起一個很淡的、溫柔的弧度:
“睡不着,出來走走。你呢?這麼晚才回來?”
她在反問。
把問題拋回去。
沈知意盯着她看了兩秒,然後,扯了扯嘴角:
“我也睡不着。想來看看姐姐的房間,結果發現你不在。就想,也許你也出來散步了,就來花園找找。”
她說得理所當然,但葉清歌知道,她在撒謊。
沈知意根本沒有去她的房間,而是直接來了花園。而且,她不是“來找她”,她是早就等在這裏,看着她從薔薇花叢裏出來。
“是嗎?”葉清歌輕聲說,目光在沈知意臉上逡巡,“那你找到我了。”
“找到了,”沈知意點頭,往前走了半步,距離更近了,“而且,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
葉清歌的心一沉:
“什麼有趣的事?”
沈知意沒有立刻回答。她側過頭,看向葉清歌身後的方向——正是薔薇花叢。
“姐姐剛才,是在那片薔薇花叢那裏吧?”沈知意說,聲音依然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針,扎進葉清歌的耳朵裏,“我好像看見,你在那裏蹲了很久。是在找什麼東西嗎?”
她在逼她。
逼她承認。
逼她露出破綻。
葉清歌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溼透,夜風吹過,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但她強迫自己維持着那個溫柔的、平靜的表情:
“沒有。只是覺得那些花開得很美,想湊近看看。怎麼了?”
“沒什麼,”沈知意說,目光轉回她臉上,眼神很深,“只是,姐姐以前最討厭薔薇了。你說,那種花太豔,香氣太濃,像在刻意吸引注意。你還說,花園裏種那麼多薔薇,俗氣。”
又一個試探。
葉清歌的手指收緊了。
沈知薇討厭薔薇?那爲什麼她會把最重要的秘密藏在薔薇花叢下?是反其道而行之?還是……這又是沈知意的謊言?
“人都是會變的,”葉清歌說,語氣很輕,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感慨,“三年了,也許我的品味也變了。而且,嶼寒喜歡薔薇,他說,像血一樣紅,很熱烈。”
她在賭。
賭江嶼寒喜歡薔薇,賭沈知薇會爲了江嶼寒改變自己的喜好。
沈知意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月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模糊,有些詭異。
然後,她突然笑了。
不是那種溫暖的、真心的笑,而是那種很淡的、冰冷的、帶着一絲嘲諷的笑。
“是嗎?”沈知意說,聲音很輕,像羽毛,但落在葉清歌耳朵裏,像巨石,“可是嶼寒哥最討厭薔薇了。他說,那種花太脆弱,刺太多,像某種帶着面具的假象。”
葉清歌的心髒沉到了谷底。
她在說謊。
江嶼寒不喜歡薔薇。
而她說錯了。
露餡了。
空氣瞬間凝固了。
沈知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銳利的審視。她的目光在葉清歌臉上掃過,像在評估一件贗品的真僞。
“你到底是誰?”沈知意問,聲音很冷,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你不是我姐姐。我姐姐不會不記得她最討厭的花,也不會不記得嶼寒哥最討厭的花。你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搞錯了。”
葉清歌的大腦在飛速轉動。
承認?不,絕對不能承認。否認?但已經被抓住了破綻。轉移話題?但沈知意不會讓她轉移。
她必須說點什麼。
必須說點能圓回來的話。
“知意,”她開口,聲音很輕,帶着一種刻意的、虛弱的顫抖,“我說了,我這三年,忘了很多事。有些記憶回來了,有些還沒有。而且,憶生說,我可能會混淆一些記憶,把以前記得很清楚的事忘了,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當成了真的。”
她在打感情牌。
在利用“失憶”這個借口。
沈知意盯着她,眼神很冷,很銳利:
“失憶?那爲什麼你記得我,記得嶼寒哥,記得蘇蔓,記得慕白哥,記得我們所有人的名字和長相,偏偏不記得這些最基本的事?”
她在逼問。
一步不讓。
葉清歌的眼眶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沒有掉下來。那不是演的,那是真的——恐懼、緊張、絕望,混合在一起,讓她的眼淚幾乎要失控。
“我不知道,”她說,聲音哽咽,帶着一種真實的、被逼到絕境的痛苦,“醫生說我這種失憶是選擇性的,有時候記住什麼,忘記什麼,沒有規律。我也想知道爲什麼,爲什麼我記得你們的臉,卻記不住我們之間的事。這三年,我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努力回憶,但有些東西,就是想不起來……”
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滾燙的,一顆一顆,砸在手背上:
“知意,如果你真的不相信我,我們可以去做DNA檢測,可以去做任何你想要的驗證。但請不要這樣……這樣逼我。我是你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
她在哭。
真實的眼淚,真實的痛苦,真實的絕望。
沈知意看着她,看着她臉上的眼淚,看着她眼中的痛苦,看着她顫抖的肩膀,然後,她的表情,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鬆動。
但只是一瞬間。
下一秒,她又恢復了那種冰冷的、審視的表情。
“好,”沈知意說,聲音很冷,“那就去做DNA檢測。明天就去。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我向你道歉。但如果你不是……”
她停頓了一下,往前邁了半步,距離近到葉清歌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冰冷,帶着淡淡的酒氣。
“如果你不是,”沈知意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會讓你知道,冒充我姐姐,是什麼下場。”
說完,她後退一步,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別墅走去。
高跟鞋踩在碎石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下一下,在寂靜的深夜裏回蕩,直到她走進別墅,消失在門後。
葉清歌站在原地,眼淚還在流,但她的表情已經變了。
從那種痛苦的、脆弱的、妹妹式的崩潰,變成了一種冰冷的、清醒的、近乎殘酷的平靜。
沈知意在逼她。
逼她去做DNA檢測。
但她不能做。
絕對不能。
因爲一旦做了,結果出來,她會立刻暴露——她不是沈知薇,她是葉清歌,是和沈知薇有血緣關系、但絕對不是同一個人的葉清歌。
到那時,沈知意會做什麼?
江嶼寒會做什麼?
她不知道。
但知道,那絕對是她承受不起的後果。
她必須阻止。
必須在檢測之前,找到別的籌碼,別的能威脅沈知意、或者能讓她閉嘴的東西。
而那個籌碼,可能就在她剛剛從地下空間拿出來的文件裏,可能在那封信裏,可能在那幾張照片裏。
她擦掉眼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快步朝別墅走去。
腳步很快,很輕,但很穩。
回到房間,鎖上門,她靠在門板上,大口喘氣。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像要炸開。但她沒有時間休息。
她走到床邊,從內袋裏掏出那些文件,攤在床上,在手電筒的光下快速翻看。
DNA報告,她看過了。
林婉秋的資料,是一些很基礎的檔案,出生日期,教育經歷,工作經歷,但最後三年的記錄是空白的,像被人刻意抹去了。
沈知薇的調查筆記,很雜亂,有很多縮寫、代號,她看不懂。但其中一頁,提到了一個名字——“葉國華”,旁邊用紅筆寫着“養父?交易?”,還有一個日期,是十八年前,她成爲葉家養女的那一年。
而最讓她心髒停跳的,是那張偷拍的、江嶼寒和某個陌生男人的合照。
照片是在一個很昏暗的場所拍的,看起來像酒吧或者私人會所。江嶼寒背對着鏡頭,但側臉清晰可辨。他面前坐着一個男人,大約四五十歲,穿着深色的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表情很嚴肅,眼神很銳利。
那個男人的臉,葉清歌覺得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跡寫着一行字:
“江嶼寒與‘教授’會面。2018.7.15”
教授。
那個“暗河”組織的首領,那個在幕後操縱一切的、終極反派的代號。
江嶼寒認識“教授”。
在三年前,沈知薇“去世”前一年,他和“教授”見過面。
這是什麼意思?
江嶼寒和“教授”是一夥的?還是他在調查“教授”?還是別的?
葉清歌的手指在顫抖,手電筒的光束在照片上晃動,江嶼寒的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模糊,又清晰,像某種嘲弄,又像某種警告。
她拿起那封信,沈知薇寫給江嶼寒的最後一封信,又看了一遍。
“小心知意。她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
沈知薇在提醒江嶼寒小心沈知意。
爲什麼?
沈知意知道什麼?
和“教授”有關?和車禍有關?和林婉秋有關?還是和……她有關?
太多問題,沒有答案。
但葉清歌知道,她手裏現在有了一些籌碼。
DNA報告,能證明她和沈知薇的血緣關系,能解釋爲什麼她們長得像,但也能證明她不是沈知薇。
沈知薇的信,能證明沈知薇早就知道危險,甚至知道自己的死。
江嶼寒和“教授”的合照,能證明江嶼寒和那個神秘組織有關聯。
這些籌碼,也許能讓她暫時自保,也許能讓她和沈知意談判,也許能讓她在江嶼寒面前,爭取一點話語權。
但還不夠。
她還需要更多。
還需要知道江嶼寒到底在隱瞞什麼,還需要知道沈知意到底知道什麼,還需要知道“教授”到底是誰,還需要知道林婉秋到底經歷了什麼。
但今晚,她必須休息了。
她太累了,神經緊繃了一整天,現在鬆懈下來,整個人像要散架一樣。她把文件重新折疊,塞進那本英文詩集的夾層裏,用膠帶粘好,然後把詩集塞到床墊最下面。
做完這一切,她躺到床上,閉上眼睛。
但腦子裏還在飛速轉動。
明天,沈知意會逼她去做DNA檢測。
她必須在那之前,想出一個阻止的辦法。
或者,想出一個暴露之後,能自保的辦法。
窗外,夜色深沉。
遠處傳來鍾聲,很沉,很慢,敲了一下。
凌晨一點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這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場她必須贏的戰鬥。
否則,她可能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