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涼回到蘇府時,已近申時。
剛走到竹韻齋院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張少爺殺豬般的嚎叫:“是他!就是他!我看見他了!他要殺我!他要殺我啊——!”
聲音淒厲,夾雜着桌椅碰撞的聲響。
溫涼推門而入。
只見院子裏亂成一團:張少爺披頭散發,裹着被子縮在牆角,一邊嚎叫一邊往後退;趙懷遠和雷震山站在一旁,臉色鐵青;福伯站在院子中央,面色平靜,只是袖口有一道明顯的撕裂痕跡。
地上,一個茶碗摔得粉碎。
“怎麼回事?”溫涼問。
趙懷遠指着張少爺,無奈道:“他醒了,一睜眼就看見福伯給他送藥,然後就瘋了似的,說福伯是昨夜下毒殺他的人。”
溫涼看向張少爺。
張少爺眼神渙散,臉色慘白,顯然還未從昨夜的驚嚇中完全恢復。但他看向福伯時,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不像是裝的。
“張少爺,”溫涼走過去,溫聲道,“你說福伯是凶手,可有證據?”
“我看見了!”張少爺尖叫,“昨夜我迷迷糊糊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我床前,往我嘴裏灌東西……就是他!就是他這張臉!我不會認錯的!”
溫涼轉向福伯:“福伯昨夜在何處?”
福伯躬身道:“老奴昨夜一直在公子身邊伺候,清心閣的值夜丫鬟、護院都可以作證。”
“不可能!”張少爺嘶吼道,“我明明看見了!”
雷震山皺眉道:“張少爺,你是不是做了噩夢?福伯在蘇府幾十年,忠心耿耿,怎麼會害你?”
“我沒做噩夢!”張少爺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我真的看見了!溫大夫,你信我!你信我啊!”
溫涼沒說話。
他走到張少爺面前,蹲下身,伸手搭上他的脈搏。
脈象紊亂,心緒激蕩,但確實沒有說謊的跡象。
張少爺是真的看見了。
或者說,他以爲自己看見了。
溫涼收回手,站起身,目光在福伯臉上停留片刻。
福伯依舊垂首而立,神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破綻。
但有時候,太過平靜,本身就是破綻。
“福伯,”溫涼忽然問,“你袖口的裂痕,是怎麼來的?”
福伯低頭看了看袖口:“方才張少爺掙扎時,不小心抓破的。”
“是嗎?”溫涼走過去,伸手捏住那片撕裂的布料,仔細看了看。
裂口邊緣整齊,不像是抓破的,倒像是……被利器割開的。
溫涼抬眼看福伯:“福伯會武功?”
福伯沉默片刻,緩緩道:“年輕時學過一些粗淺功夫,防身而已。”
“粗淺功夫?”溫涼笑了,“能讓我看看你的手嗎?”
福伯頓了頓,還是伸出了雙手。
那是一雙老人的手,皮膚粗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
溫涼的目光,落在他的虎口和食指根部。
那裏的繭子,比別處更厚。
那是常年握兵器才會留下的痕跡。
“福伯用的是什麼兵器?”溫涼問。
“年輕時用過刀。”福伯坦然道,“後來年紀大了,就放下了。”
“刀?”溫涼若有所思,“什麼刀?”
福伯還沒回答,張少爺忽然又尖叫起來:“短刀!是短刀!昨夜那個人手裏就拿着一柄短刀!刀柄……刀柄上刻着一條蛇!”
這話一出,福伯的臉色終於變了。
雖然只是一瞬間的僵硬,但還是被溫涼捕捉到了。
“福伯,”溫涼聲音冷了下來,“可否讓我們看看你的兵器?”
福伯沉默。
院中氣氛驟然凝固。
趙懷遠和雷震山也察覺到了不對,兩人悄悄移動位置,一左一右,隱隱形成合圍之勢。
良久,福伯緩緩抬起頭。
他的眼神變了。
不再恭敬,不再卑微,而是變得銳利如刀。
“既然被你們發現了,”福伯的聲音也變了,不再蒼老沙啞,而是中氣十足,“那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他直起身,佝僂的腰背挺得筆直,整個人瞬間高了半頭。臉上的皺紋仿佛也舒展了一些,雖然依舊是老人模樣,但氣質已截然不同。
“昨夜下毒的人,是我。”福伯坦然承認,“張少爺看見的,也是我。”
張少爺嚇得渾身發抖,連嚎叫都忘了。
趙懷遠厲聲道:“福伯!你在蘇府幾十年,蘇家待你不薄,你爲何要這麼做?!”
“爲何?”福伯笑了,笑容冰冷,“趙大人,你可知道,我本姓什麼?”
不等趙懷遠回答,他自顧自道:“我本姓慕容。”
慕容!
溫涼心頭一震。
“二十年前,慕容家舉家出海,卻將我這一支留在中原,作爲暗樁。”福伯,或者說慕容福,緩緩道,“我的任務,就是潛伏在蘇家,監視蘇家的一舉一動,等待時機,取回屬於慕容家的東西。”
“什麼東西?”雷震山問。
“玄玉令。”慕容福一字一頓,“還有……慕容家的那枚鑰匙。”
溫涼明白了。
難怪慕容福要殺張少爺——張少爺可能無意中撞見了他與同夥接頭,或者發現了他的秘密。
“所以,”溫涼道,“你給蘇公子下毒,也是爲了逼他交出鑰匙?”
“是,也不是。”慕容福搖頭,“蘇清絕中的‘蝕心散’,確實是我下的。但不是爲了逼他,而是……他本就該死。”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恨意:“當年慕容家遠走海外,蘇家不但不施以援手,反而趁火打劫,吞並了慕容家在中原的大部分產業。這筆賬,我記了二十年。”
趙懷遠怒道:“就算有仇,你也不該下這種毒手!蘇公子他……他是無辜的!”
“無辜?”慕容福冷笑,“這世上,誰又是真正無辜的?”
他頓了頓,看向溫涼:“溫大夫,我敬你是個人物,不想與你爲敵。今日之事,就此作罷,如何?”
“作罷?”溫涼挑眉,“你殺了兩個人,毒傷了蘇公子,現在一句作罷就想揭過?”
“那你想怎樣?”慕容福眼神冷了下來,“動手嗎?你們三個,一個意境巔峰,兩個凝真大成,確實厲害。但真要動起手來,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他說着,雙手緩緩抬起。
一股強大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赫然也是意境境!
雖然只是意境小成,但對付趙懷遠和雷震山,綽綽有餘。
至於溫涼……
慕容福沒有把握。
但他有底牌。
“溫大夫,”慕容福緩緩道,“你可知道,蘇清絕身上的毒,除了‘蝕心散’,還有另外一種?”
溫涼瞳孔一縮:“你說什麼?”
“一種更隱秘,更歹毒的毒。”慕容福笑了,“下毒的人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誰。如果你放我走,我就告訴你。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
但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溫涼沉默了。
他在權衡。
如果動手,他有七成把握拿下慕容福。但慕容福狗急跳牆之下,很可能會拉蘇清絕陪葬。
如果放他走,就能知道下毒的真正凶手,說不定還能拿到解藥。
可是……
溫涼看向張少爺。
張少爺還在發抖,眼神渙散,顯然被嚇得不輕。
如果放了慕容福,張少爺的安全怎麼辦?
“溫大夫,”趙懷遠低聲道,“不能放他走!這種人,一旦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雷震山也握緊了刀柄:“溫大夫,動手吧!我們三個一起上,不信拿不下他!”
慕容福冷笑:“那就試試。”
氣氛劍拔弩張。
就在此時,院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讓他走。”
衆人轉頭。
只見蘇清絕被兩個丫鬟攙扶着,站在院門口。他臉色蒼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公子!”慕容福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福伯……不,慕容前輩。”蘇清絕咳嗽了兩聲,“你在我蘇家潛伏二十年,我父親待你如兄弟,我待你如長輩。今日,我就當還你這二十年的情分。你走吧。”
慕容福怔住了。
他沒想到,蘇清絕會這麼說。
“但是,”蘇清絕繼續道,“你走之前,必須告訴我,另一種毒,是誰下的?”
慕容福沉默良久,終於嘆了口氣。
“是趙懷遠。”他說。
“什麼?!”趙懷遠臉色大變,“你胡說八道!”
慕容福冷笑:“趙大人,三年前,蘇清絕的父親病重時,你是不是送過一瓶‘養心丹’?說是從宮裏得來的貢品,能延年益壽?”
趙懷遠臉色煞白:“那……那是……”
“那瓶養心丹裏,摻了‘噬心蠱’的蟲卵。”慕容福一字一頓,“蟲卵入體,潛伏三年,如今已深入心脈,與‘蝕心散’相互激發。所以蘇清絕的病,才會越來越重,藥石罔效。”
蘇清絕閉上眼睛,身體晃了晃。
溫涼連忙上前扶住他。
“趙大人,”蘇清絕睜開眼,眼中一片死寂,“他說的是真的嗎?”
趙懷遠張了張嘴,想否認,但在衆人逼視的目光下,終究頹然低頭。
“是。”他承認了。
“爲什麼?”蘇清絕問,“我蘇家,可有虧待你?”
趙懷遠苦笑:“蘇公子,你可知,我這雲停城知府,是怎麼當上的?”
不等蘇清絕回答,他自顧自道:“三年前,有人找到我,說可以讓我坐上知府的位置。條件是……給蘇家父子下毒。”
“是誰?”雷震山厲聲問。
“我不能說。”趙懷遠搖頭,“說了,我全家都會死。”
溫涼心中了然。
能讓一城知府如此畏懼的,除了朝廷裏的權貴,還能有誰?
“趙大人,”溫涼緩緩道,“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把解藥交出來,把幕後主使供出來,我保你全家平安。”
趙懷遠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沒用的。”他搖頭,“沒有解藥。‘噬心蠱’一旦種下,就無法可解。至於幕後主使……你們鬥不過他的。”
他說着,忽然伸手入懷。
“小心!”雷震山以爲他要掏暗器,連忙拔刀。
但趙懷遠掏出的,不是暗器,而是一個小小的瓷瓶。
他打開瓶塞,將裏面的藥丸倒進嘴裏,一口吞下。
“趙大人!”溫涼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趙懷遠吞下藥丸,臉色迅速變得青黑,嘴角溢出血沫。
“這是……‘斷魂丹’。”他艱難地說,“溫大夫……對不住……替我……替我照顧家人……”
話音未落,人已倒地,氣絕身亡。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從慕容福揭露真相,到趙懷遠服毒自盡,不過幾句話的工夫。
院中一片死寂。
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
良久,慕容福嘆了口氣:“我也該走了。”
他看向蘇清絕:“公子,保重。”
說完,身形一閃,已躍上牆頭,消失在暮色中。
溫涼沒有追。
他知道,追也追不上了。
而且,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雷總鏢頭,”溫涼道,“麻煩你將趙大人的屍體收斂一下,暫時不要聲張。”
雷震山點頭:“明白。”
他又看向張少爺:“張少爺受驚過度,需要靜養。雷總鏢頭,你安排一下,送他回房休息,派人守着,別讓他再出意外。”
“好。”
最後,溫涼看向蘇清絕。
蘇清絕已經站不穩了,全靠兩個丫鬟攙扶。他臉色慘白,呼吸急促,顯然剛才的打擊太大,引發了病情。
“扶公子回清心閣。”溫涼吩咐丫鬟,“我馬上過去。”
丫鬟們應聲,攙着蘇清絕離開。
院中只剩溫涼一人。
他看着地上趙懷遠的屍體,眉頭緊鎖。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復雜。
朝廷,慕容家,幽冥閣,還有那個神秘的幕後主使……
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麼?
僅僅是爲了玄玉令嗎?
還是說,有更大的圖謀?
溫涼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須盡快行動。
三天後,他就要離開雲停城,去金陵取沈家的令牌。
在那之前,他必須穩住蘇府的局勢,治好蘇清絕的毒,揪出剩下的內鬼……
時間,不多了。
溫涼轉身,朝清心閣走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地上,孤寂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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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閣,夜。
溫涼爲蘇清絕施完針,又喂他服下一顆護心丹,這才鬆了口氣。
蘇清絕躺在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了許多。
“暫時穩住了。”溫涼道,“但‘噬心蠱’已經深入心脈,單靠金針和藥物,只能延緩,無法根治。”
蘇清絕苦笑:“能延緩多久?”
“三個月。”溫涼實話實說,“如果三個月內找不到解蠱之法,蠱毒全面爆發,神仙難救。”
“三個月……”蘇清絕喃喃道,“夠了。”
“什麼夠了?”
“夠你做你該做的事。”蘇清絕看着他,“溫涼,你去金陵吧。不用管我。”
“不行。”溫涼搖頭,“你現在的狀況,我若離開,隨時可能有危險。”
“危險一直都在。”蘇清絕平靜道,“從我出生起,就活在這種危險中。我已經習慣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且,你留在這裏,也救不了我。反而會耽誤正事。溫涼,二十年的恩怨,該做個了結了。而了結的關鍵,就是你。”
溫涼沉默。
他知道蘇清絕說得對。
但他還是放心不下。
“我會安排人保護你。”溫涼道,“雷震山這個人,雖然粗豪,但重義氣,可以信任。我會讓他留在蘇府,保護你的安全。”
“雷總鏢頭確實可靠。”蘇清絕點頭,“但他一個人,怕是不夠。”
“還有林婉兒。”溫涼道,“她雖然不會武功,但醫術不錯,可以照顧你的病情。而且……”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百草堂遇襲,林掌櫃重傷,這件事還沒完。那些黑衣人,很可能會再來。讓林婉兒住進蘇府,反倒更安全。”
蘇清絕想了想,同意了:“也好。”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
末了,蘇清絕忽然問:“溫涼,你相信福伯……慕容福說的話嗎?”
溫涼挑眉:“你指哪句?”
“他說,另一種毒是趙懷遠下的。”蘇清絕緩緩道,“我信。但我不信,趙懷遠就是最終的主使。”
“你的意思是……”
“趙懷遠背後還有人。”蘇清絕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一個能讓一城知府俯首聽命的人。一個……可能就在朝廷裏,位高權重的人。”
溫涼心頭一凜。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件事,就不僅僅是江湖恩怨了。
而是……朝堂與江湖的博弈。
“看來,”溫涼苦笑,“這趟渾水,是越來越渾了。”
蘇清絕也笑了:“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退出?”溫涼搖頭,“我溫涼既然趟了這渾水,就要趟到底。半途而廢,不是我的風格。”
他說着,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月色如水。
“三天後,我去金陵。”溫涼道,“在我回來之前,你要活着。”
“我會的。”蘇清絕輕聲應道。
溫涼回頭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
走出清心閣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
月光灑在蓮池上,波光粼粼。
溫涼站在池邊,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
林掌櫃重傷,土地廟密會,慕容福叛變,趙懷遠自殺……
每一件,都牽扯着二十年的恩怨,牽扯着無數人的生死。
而他,被推到了這漩渦的中心。
“祖父啊祖父,”溫涼低聲自語,“您給我安排的這條路,可真不好走。”
但抱怨歸抱怨。
路,還是要走下去。
溫涼深吸一口氣,轉身朝竹韻齋走去。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給林婉兒寫信,安排她來蘇府。
跟雷震山交代,讓他保護蘇清絕。
準備去金陵的行裝,規劃路線……
對了,還得找個借口,跟街坊鄰居解釋,爲什麼回春堂要關門一段時間。
想到那些大嬸大娘們得知他要“出遠門”時,可能會有的反應,溫涼就覺得頭疼。
“溫大夫,你要去哪兒啊?什麼時候回來啊?有沒有相好的姑娘啊?要不要大娘給你介紹一個啊?”
那些熱情過度的問候,想想就……
溫涼打了個寒顫。
算了,到時候就說回老家探親吧。
至於探多久……
看情況吧。
希望不要太久。
溫涼推開竹韻齋的院門,走了進去。
院中竹影搖曳,月色清冷。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而新的挑戰,也在前方等待。
溫涼握緊了手中的折扇。
扇骨冰涼。
但他心中,卻有火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