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比去時更加漫長。
陽光明明晃晃地灑在身上,唐芯卻覺得渾身冰冷,像是浸在冬日刺骨的河水裏。父親走在前面,那件刻意挺括的夾克衫,此刻在他鬆弛下來的背上顯得有些滑稽。他嘴裏哼着不成調的曲子,仿佛剛剛不是去陪女兒接受審判,而是去解決了一樁無足輕重的鄰裏糾紛。
母親跟在唐芯身邊,幾次伸出手想拉她,卻又怯怯地縮了回去。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只剩下紅腫的眼眶和一張灰敗的臉。
三個人,三種心情,走在同一條路上,卻隔着無法逾越的深淵。
一進家門,父親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脫下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換上拖鞋,一屁股陷進沙發裏,對着唐芯,又開始了那套說辭。
“儂看到了伐?事情就是噶簡單。儂低個頭,人家老師氣就消了。以後在學堂裏,眼睛放亮點,少去跟人家爭東爭西,安安分分讀儂的書,聽見沒?”
他的語氣,帶着一種“我早就跟你說過”的理所當然。
唐芯站在門口,沒有換鞋,也沒有動。她看着這個男人,這個剛剛在外面,親手把她的尊嚴撕碎,又畢恭畢敬地遞給別人的父親。
【輕蔑,不是一句刻薄的咒罵,而是他用“爲你好”的口吻,親手爲你量身定做了一副枷鎖,並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宿命。】
她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極其平靜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裏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看得父親心裏莫名有些發毛。
“儂個小囡,啥個眼神?我講的話儂聽見沒?”父親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起來,像是要用音量來掩蓋自己的心虛。
母親連忙走過來,把唐芯拉進屋裏,聲音沙啞地打着圓場:“好了好了,小囡曉得了。儂也少說兩句,讓她去歇歇。”
唐芯順從地被母親推進自己的小房間,關上門,將外面的一切都隔絕開來。
她沒有開燈,就那麼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屋子裏很暗,只有窗簾縫隙裏透進一絲微光。她能聽到客廳裏,父親打開電視機的聲音,是滬劇頻道的咿呀唱腔。然後是母親在廚房裏洗菜燒飯的聲音。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仿佛今天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她自己的噩夢。
可手心裏,被指甲掐出的那幾道深深的月牙痕,還在隱隱作痛,提醒着她,那不是夢。
那個周末,是唐芯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兩天。
家,這個曾經讓她感到溫暖和安全的詞語,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父親幾乎不跟她說話,偶爾看她一眼,也是帶着審視和不滿。母親則變着法子給她做好吃的,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眼神裏全是討好和愧疚。
可唐芯什麼都吃不下。每一口飯,都像是摻着沙子,硌得她喉嚨生疼。
她不敢出門。弄堂裏,那些平日裏見了她會親熱地喊“芯芯”的叔叔阿姨們,如今的眼神都變了味。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看到她家的窗戶,便會壓低聲音,交頭接耳。那些竊竊私語,像無數根看不見的針,透過牆壁,扎在她的身上。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話語。
“聽講沒?唐家那個女兒,在學堂裏偷東西,被人家抓住了。”
“哎喲,看不出啊,長得清清爽爽一個小姑娘,手腳哪能噶不幹淨?”
“讀書好有啥用,品德不好,以後也是個禍害。”
流言,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它不需要證據,只需要傳播。
周一,終於還是來了。
天陰沉沉的,像是壓着一塊巨大的鉛塊。唐芯穿上那身洗得發白的校服,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只有那雙眼睛,黑得嚇人。
母親在門口塞給她一個雞蛋,聲音哽咽:“芯芯,吃了再去……”
唐芯沒有接,她只是輕輕推開母親的手,說了一句:“媽,我走了。”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片灰蒙蒙的晨光裏。
升旗儀式,全校師生都聚集在操場上。紅色的跑道,綠色的草坪,黑壓壓的人群,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國歌奏響,五星紅旗緩緩升起。唐芯站在隊伍裏,卻感覺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像一個孤魂野鬼,冷眼旁觀着這場盛大的、與她無關的儀式。
校長冗長的講話結束後,教導主任走上主席台,拿着麥克風,清了清嗓子。
“下面,有請初二三班的唐芯同學,上台做檢討。”
【孤獨,不是身邊空無一人,而是人聲鼎沸,卻沒有一句是爲你辯護。他們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話,等着你痛哭流涕,等着你跪地求饒。】
一瞬間,操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燈一樣,齊刷刷地打了過來。有好奇,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唐芯面無表情地走出隊列,一步一步,走向那個高高的主席台。
台階不長,她卻覺得像走了一輩子。
她能看到台下,王老師站在隊伍前列,臉上是那種“孺子可教”的滿意神情。她能看到人群中的蘇薇,雙手抱在胸前,嘴角掛着一絲毫不掩飾的、勝利的微笑。她還能看到,躲在蘇薇身後的林婉,低着頭,肩膀在微微發抖,根本不敢看她。
還有陳老師,年輕的英語老師站在隊伍的最後面,臉上寫滿了不忍和無力。
唐芯站定在麥克風前,從口袋裏,掏出那張王老師讓她寫的、改了無數遍的檢討書。
操場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她的“懺悔”。
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那一張張模糊的臉。
然後,她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了操場的每一個角落。沒有哽咽,沒有顫抖,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起伏,就像一台機器,在念着設定好的程序。
“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好。我叫唐芯,是初二三班的學生。今天,我站在這裏,是爲了檢討我在本次英語演講比賽選拔中所犯下的嚴重錯誤……”
她一字一句地念着稿子上的話,那些承認自己“思想覺悟不高”、“投機取巧”、“辜負了老師和學校的期望”的句子,從她嘴裏說出來,卻帶着一種詭異的疏離感。
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
她的背挺得筆直,下巴微微揚起。那不像一個犯了錯的學生在懺悔,更像一個宣讀判決的法官,在宣讀一份與自己無關的判決書。
念到最後,她頓了頓,抬起眼,目光越過黑壓壓的人群,精準地落在了蘇薇的臉上。
蘇薇臉上的笑容,在那一刻,僵住了。
唐芯的目光又緩緩移開,落在了林婉身上。林婉的身體猛地一顫,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縮進地裏去。
最後,她用同樣平靜無波的語調,念完了最後一句:“我的檢討完了,謝謝大家。”
然後,她放下稿子,對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尊嚴,不是華美的外衣,而是你內心最後的陣地。當他們逼你親手將其焚毀時,剩下的只有焦黑的灰燼。而她選擇,將這些灰燼,揚在所有人的臉上。】
說完,她轉身,走下主席台。
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沒有預想中的痛哭流涕,沒有聲淚俱下的懺悔。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反抗。
王老師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畢竟,唐芯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做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唐芯走回隊伍,周圍的同學像躲避瘟疫一樣,不自覺地讓開了一個小小的空圈。
她不在乎。
她以爲,這已經是結束。公開的羞辱,檔案裏的污點,這懲罰已經足夠沉重。
可她錯了。這,僅僅是個開始。
回到教室,空氣裏依舊彌漫着一種詭異的氣氛。第一節是班會課,王老師站在講台上,又把唐芯的事情當做反面教材,老生常談地強調了一番“品德”的重要性。
唐芯趴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臂彎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就在這時,她後座的林婉,突然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全班同學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只見林婉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哭得傷心欲絕。
王老師愣了一下,走過去,關切地問:“林婉同學,你怎麼了?”
林婉抬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通紅的眼睛看了一眼唐芯的背影,又飛快地低下頭,哽咽着說:“沒……沒什麼……”
她這副欲言又止、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瞬間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蘇薇身邊的李娜立刻“仗義執言”地站了起來,大聲說:“老師!我知道!林婉是被唐芯欺負了!唐芯不但抄襲,她還搶林婉的男朋友!”
轟——
這句話,像一顆炸雷,在安靜的教室裏炸響。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用一種全新的、更加鄙夷和震驚的目光,看向唐芯。
如果說抄襲是品德問題,那搶閨蜜的男朋友,就是人品敗壞到了極點!
唐芯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林婉。
林婉在全班的注視下,哭得更厲害了,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一個勁地哭着說:“不是的……不是的……你們別說了……”
這種以退爲進的表演,比直接的指控,更加致命。
它給了所有人無限的想象空間。
【背叛,是一場遲來的凌遲。你以爲最痛的一刀已經過去,卻發現,他們爲你準備了千百刀。這一刀,正中要害。】
唐芯看着那個自己曾經掏心掏肺對待的女孩,看着她此刻精湛的演技,渾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
她明白了。
蘇薇根本不滿足於讓她身敗名裂。
她要的,是讓她被所有人唾棄,讓她在這個集體裏,永世不得翻身。
而林婉,就是她最好用,也最鋒利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