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有了停歇的跡象。但巷子裏的陰冷和惡臭,卻像是凝固了一般,愈發濃重。唐芯不知道自己蜷縮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凍得失去了知覺,只剩下心髒還在胸腔裏,麻木地跳動着。
不能待在這裏。
這個念頭,像一根生鏽的針,扎進她混沌的腦子裏。她扶着溼滑的牆壁,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站了起來。雙腿因爲長時間的蜷縮和奔跑,酸軟得像是別人的,每挪動一步,膝蓋都傳來鑽心的刺痛。
她走出巷子,像一個幽魂,匯入凌晨時分依舊車流不息的滬市街頭。高樓的玻璃幕牆反射着冰冷的霓虹,那些璀璨的光,沒有一縷是爲她而亮的。
【孤獨,是身處繁華都市,卻感覺自己是唯一的孤島,四周是咆哮的海,隨時會將你吞沒。】
一家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成了她臨時的避難所。她推開門,一股混雜着炸雞和暖氣的味道撲面而來,讓她那空空如也的胃,瞬間絞痛起來。她找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將溼透的練習本和鉛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用自己單薄的衣袖,一點點地吸着上面的水汽。
她不敢睡,只要一閉上眼,瘦猴那張被血染紅的、猙獰的臉就會撲過來。那撕裂衣服的聲音,那扇被反鎖的門,都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腦子裏。她就那麼睜着眼,看着窗外的天色,從墨黑,一點點變成灰白,再被初升的太陽染上一抹慘淡的金色。
天亮了。
可她的世界,依舊是一片沒有光亮的黑暗。
三百塊的學費,報名截止日期是周五。今天是周三。只剩下兩天時間。
二百三十一塊八毛錢,她全部的希望,都鎖在了那個她再也回不去的地下室裏。
一整個白天,唐芯都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她像一架被設定了程序的機器,雙眼在路邊的店鋪上瘋狂搜索着任何關於“招工”、“急聘”的字眼。
“我們要本地戶口擔保的。”
“押金三百,幹滿三個月退給你。”
“工資月結,下個月十五號發。”
每一個回答,都像一扇門,在她面前重重地關上。時間,成了懸在她頭頂的一把利劍,而她,卻連握住劍柄的機會都沒有。
飢餓,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撕扯着她的五髒六腑。她路過包子鋪,那股香甜的、帶着熱氣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喉嚨裏不受控制地分泌着口水。她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然後決絕地轉身離開。
【飢餓,不只是腸胃的空虛,更是對意志的凌遲。它讓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被生存的本能,剝奪掉所有被稱爲“人”的尊嚴。】
當夜幕再次降臨,唐芯被絕望驅趕到了一個她從未涉足過的區域。這裏是城市的背面,是那些光鮮亮麗的高樓大廈投下的巨大陰影。狹窄的街道,剝落的牆皮,空氣中彌漫着潮溼的黴味和垃圾的酸腐味。
就在一個堆滿雜物的牆角,一排用黑色油漆噴塗的、歪歪扭扭的大字,攫住了她的視線。
“急用錢?找我們!”
下面還有一個更小的字樣——“愛心營養費”,以及一個手機號碼。
唐芯的腳步,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她的心跳,驟然加速。
她知道這是什麼。
在老弄堂裏,她聽鄰居家的阿姨們竊竊私語時提起過。這不是正規醫院的獻血,而是那些被稱爲“血頭”的人,在私下裏組織的買賣。他們用高價吸引那些走投無路的人,然後像榨甘蔗一樣,榨幹他們身體裏的血。
危險,肮髒,甚至可能會死。
可是……快。
這個字,像魔鬼的誘餌,在她腦中瘋狂回響。
三百塊。
夜校。
知識改變命運。
這些詞語,和眼前那肮髒牆壁上的黑色大字,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撞。
她想到了蘇薇,那個坐在明亮教室裏,穿着名牌裙子,用輕蔑的眼神看着她的富家千金。她想到了班主任那張趨炎附勢的臉。她想到了父親冷漠的背影。
憑什麼?
憑什麼她就要被踩在泥裏,永世不得翻身?
【抉擇,是在刀尖上行走,左邊是放棄尊嚴,右邊是放棄未來,而你,無路可退。】
唐芯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的肉裏,那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清明。她走到街邊一個布滿灰塵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那個號碼。
電話那頭,是一個極不耐煩的、粗嘎的男人聲音。
“喂?”
“我……我看到牆上的……”唐芯的聲音幹澀得發緊。
“想來就快點,城南舊貨市場後面,第三個單元二樓,敲三下門。”對方不等她說完,就飛快地報出一個地址,然後“啪”地掛斷了電話。
唐芯握着冰冷的話筒,站了很久。
二十分鍾後,她站在了一棟散發着黴味的居民樓前。樓道裏沒有燈,黑得像一個巨獸的咽喉。她憑着感覺,一級一級地向上摸索。腳下的水泥地黏膩不堪,扶手上全是厚厚的灰塵。
二樓,最裏面的那扇門。
她抬起手,卻遲遲沒有落下。門裏,是深淵。可門外,同樣是絕境。
她深吸一口氣,那股混雜着黴菌和尿騷味的氣息,嗆得她一陣惡心。
“咚,咚,咚。”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敲響了那扇門。
門開了一條縫,一只渾濁的眼睛從門縫裏向外窺探。
“幹嘛的?”
“打電話來的。”唐芯低聲說。
門開了。開門的男人又高又壯,一臉橫肉,看她的眼神像在打量一頭待宰的牲口。屋子裏的景象,讓唐芯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狹小的空間裏,擠了四五個人,都和她一樣,面黃肌瘦,眼神空洞。空氣中,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的鐵鏽味,刺鼻得讓人想吐。牆角放着幾個簡陋的躺椅,一個男人正躺在上面,胳膊上插着一根粗大的針管,連接着一個血袋。
“四百毫升,三百塊。幹不幹?”帶頭的男人言簡意賅。
唐芯看着那根比她的小指還要粗的針頭,身體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我……我只要兩百毫升。”她顫聲說。她聽說過,一次抽四百毫升,對一個瘦弱的女孩來說,太危險了。
男人發出一聲嗤笑,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兩百?你當這是菜市場買菜呢?四百,三百塊,少一分都不行!不幹就滾!”
滾?
她還能滾到哪裏去?
唐芯閉上眼睛,腦海裏閃過母親那張絕望的臉。
“我幹。”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不像話。
她被粗暴地按在一個躺椅上。冰冷的針頭,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纖細的胳膊。那一瞬間的劇痛,讓唐芯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偏過頭,不敢去看。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巨大的、發黴的水漬。溫熱的液體,正從她的身體裏,一點點地被抽離。她感到一陣眩暈,眼前開始發黑。
爲了不讓自己暈過去,她開始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默背着練習本上的單詞。
Future,未來。
Knowledge,知識。
Change,改變。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根針頭終於被拔了出來。男人用一塊髒兮兮的棉球用力按住她的針眼,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沓皺巴巴的鈔票,數出三張,扔在她身上。
“行了,滾吧。”
唐芯撐着發軟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撿起那三張沾着不知名污漬的百元大鈔,緊緊地攥在手心,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那個地獄般的房間。
外面的天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世界在旋轉,她扶着牆,才沒有倒下。
她成功了。
她拿到了三百塊。
她用自己身體裏最滾燙的、鮮活的血液,換來了通往未來的門票。
唐芯走到街角,用那筆錢裏的兩塊,買了一個肉包子。那是她近兩天來吃的第一口熱食。她狼吞虎咽地吃完,身體裏總算有了一絲暖意。
她將剩下的三百零二塊錢,整整齊齊地疊好,貼身放好。
明天,就是報名的最後一天。
她抬起頭,望着滬市中心的方向。她不知道夜校具體在哪裏,但她知道,她必須找到它。
手臂上的針眼,還在隱隱作痛。身體虛弱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可她的眼睛裏,卻燃燒着一股從未有過的、近乎瘋狂的光亮。
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了。
從今往後,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上攀爬。哪怕腳下是刀山火海,她也絕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