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紅霞漫天。
趙家院子裏飄出一股久違的飯香味。
往常這時候,趙家的晚飯也就是稀得照見人影的紅薯粥,配上幾根鹹菜條子。
可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灶房裏竟然傳出了白米飯的香氣,還夾雜着炒雞蛋的油香味。
香蓮背着背簍進院的時候,正好看見婆婆趙大娘坐在當院的小矮桌旁。
桌上擺着一盆滿滿當當的白米飯,那是精細糧,趙家平日裏只有逢年過節才舍得吃。
旁邊是個大海碗,裏面黃澄澄的炒雞蛋堆成了小山,油汪汪的,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趙大娘手裏端着碗,嘴邊全是油光,吃得那叫一個香。
她那一身肥肉隨着咀嚼的動作一顫一顫的,三角眼裏透着股滿足的光。
看見香蓮回來,趙大娘難得沒張嘴就罵,只是把眼皮子一撩,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
“回來了?還愣着幹啥?把豬喂了,過來吃飯。”
吃飯?
香蓮心裏咯噔一下。
她在趙家這三年,哪次不是等婆婆吃剩下的殘羹冷炙?今兒個這是怎麼了?
她不動聲色地放下背簍,去後院拌了豬食喂了豬,洗了手才走到桌邊。
桌上的白米飯已經被趙大娘造進去大半,炒雞蛋也只剩下碗底的一點碎末和幾塊蔥花。
“坐吧。”趙大娘拿筷子敲了敲碗沿,指着旁邊那碗還算稠的雜糧粥和桌上唯一的半個鹹鴨蛋,“今兒個天熱,你幹活也累了,吃點好的補補。”
香蓮低眉順眼地坐下,端起那碗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老虔婆平日裏恨不得從她骨頭裏榨出二兩油來,今天又是白米飯又是鹹鴨蛋的,絕對沒安好心。
香蓮小口喝着粥,餘光卻一直在打量趙大娘。
只見趙大娘吃得飛快,像是餓死鬼投胎。她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天色,那雙三角眼裏閃爍着一種既興奮又狠毒的光芒,像是等着看好戲的黃鼠狼。
“嗝——”
趙大娘終於放下了碗,打了個震天響的飽嗝。
她剔着牙,斜眼看着香蓮,嘴角扯出一個虛僞的笑。
“香蓮啊,今兒個地裏的活幹得咋樣?”
“草都除完了。”香蓮放下筷子,淡淡地回道。
“嗯,還算勤快。”趙大娘點了點頭,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你看,只要你安分守己,娘還能虧待了你?以前那是恨鐵不成鋼,想讓你早點給老趙家留個後。”
說到這,趙大娘話鋒一轉。
“對了,這幾天後山的瓜地裏不太平。聽說有野狗和猹去偷瓜,糟踐了不少好東西。那瓜可是咱們全家一年的指望,要是都被禍害了,咱娘倆喝西北風去?”
“娘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夜裏在瓜棚守着也看不清。”
趙大娘在那自顧自地說着,眼神卻死死盯着香蓮的臉,“今晚你就去瓜棚睡吧,看着點。那裏涼快,也沒蚊子,比那悶熱的柴房強。”
去後山瓜棚守夜?
紅星大隊的後山瓜地位置偏僻,緊挨着亂墳崗子,平日裏大白天都沒幾個人往那走,到了晚上更是陰森恐怖。
後山瓜地那地方,光是聽着就讓人心裏發毛。
緊挨着亂墳崗子不說,前年還有個放羊的老頭在那兒摔斷了腿,後來也沒救回來,村裏人都說那是撞了邪。
香蓮心裏咯噔一下,本能地想要拒絕。
“娘,那地方太偏了,俺……”
“偏咋了?偏就能讓那野畜生把瓜都禍害了?”
趙大娘把眼一瞪,剛才那一臉虛僞的慈愛瞬間沒了影,露出了平日裏的刻薄相,“咋的?給你吃頓好的,你就金貴起來了?俺這把老骨頭都沒喊累,讓你去守個夜你還推三阻四的!”
趙大娘說着,竟抹起了眼淚,“哎喲俺那苦命的兒啊!你在外頭累死累活,家裏這喪門星連個瓜都不肯給你看!這日子沒法過了啊!俺不如一頭撞死算了,省得看這白眼狼的臉色!”
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趙大娘使得爐火純青。
香蓮攥緊了衣角,指節泛白。她明知道這老虔婆沒安好心,可在這以孝道壓死人的村裏,要是真讓這老太婆鬧起來,加上之前那些流言蜚語,她這脊梁骨真要被戳斷了。
而且,她現在還攥着趙剛的把柄,要是鬧得太僵,把這老虔婆逼急了,真不知道還會整出什麼幺蛾子。
“行,俺去。”香蓮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冷得像冰碴子,“娘別嚎了,給人聽見笑話。”
趙大娘哭聲戛然而止,那收放自如的本事讓人嘆爲觀止。
她抹了一把幹巴巴的眼角,三角眼裏閃過一絲得逞的精光。
“這就對了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趙大娘立馬換了副笑臉,殷勤地起身去灶台上拿了個軍綠色的水壺,“那,這是剛灌的熱水,你也帶上。還有那個……”
她從櫃子裏摸出一把鏽跡斑斑的柴刀,塞進香蓮手裏:“拿着防身,別真讓野物傷着了。娘也是心疼你。”
心疼?香蓮心裏冷笑,這刀怕不是讓她防野物,是防着她跑路吧。
“走了。”香蓮沒再多看這老太婆一眼,背起那個破舊的草席卷,提着那一盞昏黃的煤油燈,走進了漸濃的夜色裏。
看着那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趙大娘臉上的笑意瞬間變得猙獰而陰毒。
她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呸!小賤人,今晚就讓你嚐嚐身敗名裂的滋味!到時候看你還敢不敢拿剛子的事兒威脅老娘!”
說完,她轉身鑽進屋裏,翻箱倒櫃地找出一件花褂子換上,那模樣竟比平日裏趕集還要精神幾分。
……
去後山的路並不好走。
天已經黑透了,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只有偶爾露出的慘白月光,照得路兩邊的樹影張牙舞爪,像是隨時會撲出來的鬼魅。
風嗚嗚地刮着,吹得煤油燈忽明忽暗。
香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崎嶇的山道上,心裏直打鼓。
這後山平日裏除了種瓜種豆的時候有人,到了晚上那是鬼都不來的地方。
越往上走,風越冷,那股子從亂墳崗飄過來的土腥味和腐爛氣息就越重。
到了瓜棚,那是幾根木頭搭起來的簡易棚子,上面蓋着厚厚的茅草,四面漏風。
棚子中間有一張用木板拼湊的簡易床鋪,上面鋪着一層發黴的稻草。
香蓮把帶來的草席鋪上去,又把煤油燈掛在棚頂的橫梁上。
昏黃的燈光只能照亮這一小方天地,四周漆黑一片,風吹過瓜葉發出的沙沙聲,像是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她抱着膝蓋縮在角落裏,手裏死死攥着那把生鏽的柴刀。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越來越深。
除了風聲和偶爾幾聲夜梟的怪叫,並沒有什麼野狗和猹。
香蓮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困意慢慢襲來。
就在她眼皮子打架,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一陣異樣的腳步聲突然從棚子後面的玉米地裏傳來。
“沙沙……沙沙……”
那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裏卻格外刺耳。不像是四條腿的畜生,倒像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