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呼嘯,瓜棚頂上的茅草被吹得譁啦作響,像極了嗚咽的鬼哭。
昏黃的煤油燈在風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糾纏在斑駁的土牆上。
秦如山懷裏的女人抖得像風雨中的落葉。
他能感覺到貼着自己胸膛的那具身軀冰涼刺骨,唯有眼淚滾落在他赤裸手臂上的溫度,燙得人心尖發顫。
他收緊了手臂,恨不得將這可憐的人兒揉進自己的骨血裏,替她擋去這世間所有的醃臢。
“嫂子,”秦如山的聲音沉悶,像是從胸腔深處共鳴出來的,“聽俺一句。明兒一早,咱就去公社。把這婚離了,這趙家就是個吃人的狼窩,再待下去,你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他的語氣強硬。在他看來,事情便該是這樣。
趙剛不仁,婆婆不義,如今又遭了這等下作的算計,這婚不僅要離,還得離得轟轟烈烈,讓趙家那幫畜生身敗名裂。
可懷裏的人卻沒了動靜。
過了許久,李香蓮才緩緩抬起頭。
她那雙總是含着水霧的眸子,此刻紅腫得像兩顆核桃,發絲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她看着秦如山那張堅毅且滿是怒容的臉,卻輕輕搖了搖頭。
“不行……”
聲音微弱,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秦如山心頭那股子剛升騰起來的保護欲。
秦如山愣住了。他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不行?咋就不行?那陳大貴今晚差點就……要不是俺來得及時,你覺得你現在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你是舍不得趙剛那個王八犢子,還是怕那個老虔婆?”
他越說越急,心裏那股子火氣怎麼也壓不住。
這女人平日裏看着軟弱,怎麼到了這節骨眼上還這麼拎不清?
“不是……”香蓮吸了吸鼻子,眼淚又下來了,她鬆開抓着秦如山手臂的手,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腦袋,身子蜷縮成更小的一團,“如山,你不知道……俺沒地兒去。俺要是離了婚,這天下雖大,卻沒有俺李香蓮的容身之處。”
“咋就沒地兒去?”秦如山急得單膝跪地,一把攥住她的肩膀,“你娘家呢?再不濟,俺……”
“娘家?”香蓮慘笑一聲,那笑比哭還難看,“俺哪裏還有娘家......”
她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漆黑的玉米地,聲音飄忽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俺是被換親出來的。”
秦如山動作一頓,攥着她肩膀的手指僵住了。
“俺親娘死得早,後娘進門第二年就生了個弟弟。家裏窮,給弟弟娶不上媳婦。”
香蓮的聲音很平靜,卻字字泣血,“俺那後娘,爲了給弟弟傳宗接代,就把俺跟趙剛的妹妹做了交換。俺嫁進趙家受罪,趙剛的妹妹嫁到俺家給俺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當媳婦。”
說到這,香蓮轉過頭,看着秦如山,眼底是一片絕望的死寂:“這是兩家的死契。要是俺提出離婚,趙家肯定會去俺娘家鬧,要把那個換回去的媳婦也要回來。到時候,俺弟弟沒了媳婦,俺那個後娘……她會活活扒了俺的皮,喝了俺的血。”
她太清楚那個後娘的手段了。
小時候大冬天的讓她穿着單衣去河裏洗衣服,發着高燒也不給一口水喝。
若是壞了家裏唯一的“香火”大事,她那個後娘能拿菜刀把她剁了。
至於那個只會蹲在牆根抽旱煙的親爹?
他從來都只會聽後娘的,是個連屁都不敢放的窩囊廢。
“俺不能回娘家,那是死路。”香蓮低下頭,看着自己那雙粗糙的手,“這世道,一個離了婚又沒娘家撐腰的女人,除了去死,還能去哪?”
空氣仿佛凝固了。
秦如山看着眼前這個絕望的女人,心裏像是被鈍刀子來回割。
他知道換親這事兒在窮鄉僻壤不算稀罕,可真落到自己心尖上的人身上,那種無力感讓他憋屈得想殺人。
但他是個粗人,腦子裏的彎彎繞沒那麼多。
他只聽懂了一半——香蓮怕娘家鬧,怕連累弟弟,怕沒地方住。
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借口。
歸根結底,是這女人不敢邁出那一步,是她心裏還顧忌着那些封建禮教,顧忌着所謂的“臉面”。
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竄了上來。
“說到底,你還是不想走。”
秦如山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狹窄的瓜棚裏顯得格外壓抑。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香蓮,語氣裏帶着恨鐵不成鋼的惱怒,“換親咋了?那都是舊社會的爛賬!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由!你後娘要是敢鬧,老子提着斧頭去跟她講道理!”
“如山,你不懂……”香蓮想要解釋,解釋那種被血緣和宗族捆綁的窒息感,解釋她不是不想走,是不能就這樣毫無準備地走。
“俺是不懂!”
秦如山粗暴地打斷了她,胸膛劇烈起伏,那是被氣狠了,“俺只知道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你前怕狼後怕虎,顧忌這個顧忌那個,到頭來苦的只有你自己!趙家那是人待的地方嗎?那是地獄!你爲了那個什麼狗屁弟弟,就要把自己的一輩子搭在趙家這個火坑裏?”
他越說越氣,一把抓起地上的板斧,狠狠砍在旁邊的木柱上,木屑四濺。
“李香蓮,你給老子聽好了!什麼娘家,什麼換親,在老子這都是狗屁!只要你點頭,老子現在就帶你走!哪怕是去深山老林裏當野人,老子也養得活你!你那個後娘敢來,來一個老子打一個,來兩個老子打一雙!”
他的聲音震耳欲聾,回蕩在空曠的瓜地裏。
香蓮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淚眼朦朧地看着這個如山一般的男人。
她能感受到他話語裏的滾燙情意。他是真的想帶她走,不顧一切地帶她逃離這個苦海。
可理智告訴她,不行。
若是現在走了,背着“私奔”的罵名,不僅自己這輩子抬不起頭,還會連累秦如山。
他好不容易才過上安穩日子,不能因爲自己變成全村喊打的過街老鼠。
而且,趙剛重婚的證據還在她手裏。
那是她翻身的唯一籌碼。
她不能就這樣灰溜溜地逃走,她要清清白白地離開,要讓趙家那幫吸血鬼付出代價!
“如山……”香蓮擦幹眼淚,撐着地面試圖站起來,可腿軟得厲害,踉蹌了一下。
秦如山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她的腰,將她死死扣在懷裏。
“放開……”香蓮推了推他堅硬如鐵的胸膛,沒推動。
“不放!”秦如山梗着脖子,那雙黑眸裏燒着火,那是被拒絕後的憤怒和委屈,“除非你給老子個準話。到底是跟俺走,還是留在這破瓜棚裏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