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海市,秋意已深。
梧桐樹的葉子黃了大半,風一過便簌簌地落,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鋪了厚厚一層。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稀疏的枝椏,在高三教學樓的外牆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裏有了初冬的凜冽,呼吸時能看見薄薄的白氣。
楊慕初的腳傷已經痊愈,但走路時還是會下意識地放輕右腳。國慶假期後返校的第一天,她就見到了談斯禮。
那是個周一早晨,班主任李老師領着個高瘦的男生走進辦公室。
“這是我們班新轉來的同學,談斯禮。斯禮,這是英語楊老師。”
男生抬起頭。十七歲的少年,個子已經躥到一米八左右,但肩膀還有些單薄。
他穿着三中的校服——藍白相間的運動服,頭發剪得很短,露出幹淨的額頭和清秀的眉眼。
但那雙眼睛裏,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或者說,憂傷。
“楊老師好。”他的聲音很低,帶着變聲期後特有的沙啞。
“你好,斯禮。”楊慕初站起身,微笑道,“歡迎來三中。”
談斯禮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他的目光在楊慕初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開,看向窗外。
那姿態裏有一種疏離感,不是傲慢,而是某種自我保護。
李老師簡單交代了幾句就急着去開會了。辦公室裏其他老師都在忙自己的事,談斯禮站在原地,顯得有些無措。
“你的座位在第一組第三排。”楊慕初溫和地說,“我帶你去教室吧。”
“謝謝楊老師。”
去教室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後走着。
談斯禮的步子很大,但走得不快,似乎刻意配合着她的步速。
他的背影挺直,但肩膀微微內收,像要把自己藏起來。
“以前在省城讀書?”楊慕初找了個話題。
“嗯。”
“喜歡英語嗎?”
短暫的沉默。“不太喜歡。”
回答很直接,沒有敷衍。楊慕初反而笑了:“沒關系,高三一年,我們有的是時間。”
談斯禮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
第一節就是英語課。楊慕初走進教室時,談斯禮已經坐在位置上,低着頭在看什麼書。
她注意到,他看的是《時間簡史》。
上課鈴響,楊慕初開始講課。
這節課講的是定語從句,她講得很細致,從基本結構到特殊用法,再到高考常見考點。講例題時,她特意點了談斯禮。
“斯禮,這個句子你來分析一下結構。”
談斯禮站起身,沉默了幾秒,然後開始分析。他的邏輯很清晰,語法點抓得準,但發音有些生澀,帶着明顯的中式口音。
“分析得很好。”楊慕初點頭,“不過要注意幾個連讀的地方。來,跟我讀一遍。”
她示範了正確的讀法,談斯禮跟着讀,雖然還是生硬,但已經在努力模仿。
下課後,楊慕初把談斯禮叫到辦公室。
“你的語法基礎很扎實,邏輯思維也很好。”
她開門見山,“但英語學習不只是語法,還有語感、發音、詞匯量。特別是高三,要沖刺高分,需要全方位提升。下課後來我辦公室,我跟你詳細說。”
課後。
談斯禮站着,雙手垂在身側,像個等待訓話的學生。
“從今天開始,每天放學後留二十分鍾,我帶你做專項訓練。”
楊慕初說,“周一周三練聽力,周二周四練閱讀,周五綜合。周末我給你布置一套模擬題,周一來找我講錯題。可以嗎?”
談斯禮愣了一下:“楊老師,這樣您太辛苦了……”
“不辛苦,這是我的工作。”楊慕初笑了笑,“而且,我很看好你。你有理科生的思維優勢,只要方法得當,英語提分很快。”
那一刻,談斯禮的眼睛亮了一下,雖然很快又暗下去,但楊慕初捕捉到了。
“謝謝楊老師。”他輕聲說。
從那天起,每天下午放學,談斯禮都會準時出現在英語辦公室。楊慕初給他準備了專門的練習冊,從最基礎的發音糾正開始,一點點打磨。
這個孩子確實聰明。理科思維讓他在分析長難句時有獨特的優勢,一道復雜的閱讀理解題,他能很快理清邏輯關系。但他的弱點也很明顯——詞匯量不足,發音不準,寫作時中式思維嚴重。
談斯禮認真聽着,在筆記本上記下要點。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辦公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燈光很柔和,照在他專注的側臉上,那些平日裏籠罩着他的憂傷似乎淡了些。
“楊老師,”他忽然問,“您爲什麼當老師?”
楊慕初正在批改作業,聞言抬起頭:“爲什麼這麼問?”
楊慕初正在批改作業,聞言抬起頭:“爲什麼這麼問?”
“就是……好奇。”談斯禮低下頭,“我以前的英語老師都說,當老師又累又賺得少。您這麼優秀,爲什麼不去做翻譯,或者進外企?”
楊慕初放下紅筆,爲什麼呢?因爲母親說當老師體面,離家不遠可以幫襯家裏。可是這些話怎麼跟學生講。
想了想:“因爲喜歡吧。站在講台上,看着學生從不懂到懂,從生疏到熟練,那種成就感,是別的職業給不了的。”
她頓了頓,又說:“而且,教育不只是傳授知識,更是傳遞一種可能性。告訴學生,你們可以成爲更好的人,可以去更遠的地方。”
談斯禮沉默了很久。辦公室的掛鍾滴答作響,窗外傳來學生打籃球的喧鬧聲。
“我爸媽都是做科研的,”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他們總是很忙。小時候我在家等他們,等到睡着了他們還沒回來。後來我就不等了。”
他說得很平淡,但楊慕初聽出了話裏的孤獨。
他說得很平淡,但楊慕初聽出了話裏的孤獨。
“他們送把我送來海市,讓叔叔照顧我,可是叔叔也很忙,去哪裏還不是自己一個人。”
談斯禮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澀,“其實我知道,他們是嫌我麻煩,耽誤他們工作。”
楊慕初心裏一緊。她想起談乃仁說過,斯禮的父母工作忙,平時是他管。
“斯禮,”她輕聲說,“父母有父母的人生,你有你的。他們選擇事業,你選擇成長,這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