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的目光,慢悠悠地晃過院子角落。
陶父陶建鋼蹲在那兒,背對着這邊,正擺弄一堆撿回來的廢鐵——生了鏽的鐵架子,壓扁的易拉罐,還有些看不出原樣的金屬件。
他穿着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手上沾着黑乎乎的油污。背影佝僂着,頭發花白了一大半。
他在鋼鐵廠幹了一輩子。
普通工人,最基層的那種。
沒升過職,沒當過哪個小組長。
如今就是熬日子,等退休年齡。
二姨嘴角撇了撇。那弧度很細微,但陶晶看見了。
是不屑!毫不掩飾的不屑!
“姐夫也是,”二姨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升個一級。哪怕當個車間主任呢?家裏條件,也能好點不是?”
她頓了頓,看向陶晶,話鋒轉回來:“晶晶要是再不爭點氣,這輩子啊,恐怕就只能困在這老破小了。”
這話,說得輕飄飄的。卻像塊石頭,砸進水裏。
陶建鋼的背影,明顯僵了一下。
他動作停了。低着頭,沒轉身,也沒吭聲。只是那握着廢鐵的手,指節泛白了。
過了幾秒,他才又慢慢動起來,繼續擺弄那些破爛。小心翼翼的,連呼吸都放輕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大聲。
陶晶看着父親那副模樣。
心裏掠過一絲……說不上來的滋味。
有點酸,有點澀。但更多的,是厭煩。對這個家,對父母,對這一切的厭煩。
永遠都在被別人輕視。永遠都要靠着攀附別人,才能找到一點點存在感。像陰溝裏的苔蘚,見不得光。
“人呀,”二姨的聲音又響起來,帶着點感慨,更多的是說教,“還是要手裏有人脈,有資源。有錢,才能好過。”
她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看着陶母:“大姐,你說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從根上就定了。這就是命。”
命!
這個字,她說得輕巧。卻像根針,扎在陶家每個人心上。
元寶在旁邊鬧得更凶了,剛才那個蘋果,他啃了兩口,“噗”地吐在地上。
又伸手,指着陶母:“大姨!糖!我要吃糖!”
陶母趕緊起身:“哎,有,有糖。大姨給你拿。”
“我去吧。”陶晶先站了起來。
她走進屋裏,從櫃子裏拿出個小鐵盒。裏面是便宜的水果糖,五顏六色的糖紙。她抓了一把,走回院子。
蹲在元寶面前,攤開手掌,聲音放軟:“元寶,來,吃糖。慢點吃,別噎着。”
元寶眼睛一亮,一把抓過好幾顆,胡亂撕開糖紙就往嘴裏塞。
糖渣沾在嘴角,黏糊糊的。他一邊嚼,一邊伸出另一只髒兮兮的小手,去抓陶晶的頭發。
扯了一下,有點疼。陶晶沒動,只是笑了笑。
二姨看見了,也只是笑着說:“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晶晶,你別介意啊。”那語氣,不是道歉。
是縱容,是炫耀——看,我兒子多活潑,多可愛。
陶晶輕輕把頭發從元寶手裏抽出來,站起身。
二姨的目光,又落到她臉上。這回,多了幾分試探。“晶晶啊,”
她開口,語氣變得“關切”起來。
“你在國企上班,接觸的人裏……有沒有條件好點的?要是有,可得好好把握,別錯過了。”
她往前傾了傾身子,壓低了點聲音,像在說什麼秘密:“要是沒有,二姨也能幫你留意。我在民政局上班,認識不少人。老板,體制內的,都有。家裏條件都不錯。”
她頓了頓,看着陶晶的表情,繼續說:“就是有的……年紀稍大點。有的,離過婚,帶着孩子。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錢,有勢。你要是想,二姨幫你牽牽線。總比你自己瞎找強,是不是?”
這話,聽着是幫忙。可陶晶心裏明鏡似的。
二姨說的那些人,要麼條件摻水——真那麼好的,輪得到介紹給她?
要麼,就是別有用心。離異帶孩子,年紀大,還想找年輕漂亮的,圖什麼?
二姨根本不是真心想幫她,只是想借着她,再和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攀點關系。
順便,看看她陶晶的笑話——看你能嫁個什麼樣的“好人家”。
真的哪天,她要是真找了有權有勢的……
二姨怕是第一個睡不着覺的。
親戚有時候,並不想你過得比他們好。
陶晶臉上的笑,沒變。還是那麼甜,那麼軟。
她開口,聲音溫溫和和的,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堅定:“謝謝二姨惦記。不過,真不用麻煩您了。”
她頓了頓,看着二姨瞬間沉下去的臉色,繼續說:“我現在心思都在工作上。找對象的事,我會上心的。緣分這東西,急不來。慢慢來就好,我不着急。”
不急。這兩個字,她說得輕飄飄的。
卻像堵牆,把二姨所有的話,都擋了回去。二姨的臉色,徹底沉了。
剛才那點假模假式的“關切”,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飾的不悅。
“我好心幫你,你還不樂意?”她聲音冷下來,帶着指責,
“晶晶,我告訴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她上下打量着陶晶,那目光,像在估價:“你是長得好看,又怎麼樣?家裏條件擺在這裏——爸媽沒本事,弟弟也不成器。你呀,也就只剩這副皮囊能依仗了。”
這話,太難聽了。
陶母在一旁,臉色都白了。
她趕緊拉陶晶的胳膊,語氣嚴厲:“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二姨好心幫你,你趕緊謝謝二姨!讓二姨幫你留意着!別這麼擰!”
陶晶沒動,她手裏還端着那個茶杯。指尖扣在杯壁上,用力,再用力。
骨節泛白,疼!指尖疼,心裏更疼!
那股厭棄,像燒開的滾水,在胸腔裏翻涌。咕嘟咕嘟,冒着泡,幾乎要沖出來,潑在每個人臉上。
可她不能,她死死壓着。
指甲掐進掌心。疼!但疼才能讓她清醒。
她抬起頭,看着二姨。臉上,又揚起那個無懈可擊的笑。
聲音,還是溫順的:“謝謝二姨的好心。我知道,您是爲我好。我會多上心的。真不用麻煩您,我自己慢慢找,就好。”
態度,始終討巧。話,卻寸步不讓。
沒給二姨任何繼續糾纏的機會。
二姨盯着她,看了好幾秒,眼神很冷。
最後,她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陶晶。
話題又轉回了林薇身上。
“說起薇薇啊,上周她男友又帶她去逛街了。買了條項鏈,說是叫什麼……蒂凡尼?我也不懂,反正不便宜。”
她喝了口茶,語氣裏的炫耀,藏都藏不住:“她那車,你們還沒見過吧?奔馳,白色的,特別漂亮。她男友說了,等結婚了,就給她換輛更好的。”
“人家住的房子,那是大平層。兩百多平,陽台能看到江景。裝修請的設計師,光設計費就幾十萬……”
一句接一句,從穿搭,到首飾,到車,到房,再到男友的體貼大方。
每句話,都帶着刺。每句話,都在比較。
眼神時不時瞟向陶晶,瞟向陶母。那眼神裏的嘲諷和鄙夷,赤裸裸的,毫不掩飾。她就是故意的。
就是要讓陶家知道——我們兩家的差距,有多大。
就是要踩着你們,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陶母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想附和,又不知道怎麼附和。只能幹笑着,點頭,說“薇薇真有福氣”。
陶晶只是坐着,臉上還掛着笑。
可那笑,是空的。眼睛裏,一點溫度都沒有。
她看着二姨那張不停開合的嘴,看着母親那副討好又窘迫的樣子,看着父親蹲在角落、不敢抬頭的背影。
心裏那點冷,一點點漫上來,浸透了四肢百骸。
元寶鬧夠了,糖吃完了,新鮮勁過了。他開始打哈欠,揉眼睛,然後趴到二姨懷裏,哼哼唧唧:“媽媽……回家……我要回家……我要玩新玩具……”
二姨順勢起身,她整了整裙擺,拍了拍並不存在的灰塵。姿態,依舊端着。
“行了,元寶困了,我們先回去了。”她說着,看向陶晶,語氣又變得“語重心長”起來,
“晶晶,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別太固執。女人這輩子,嫁對人,比什麼都重要。”
她頓了頓,補了一句:“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你們。希望到時候……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好消息”。
三個字,意味深長。
陶晶笑着起身,送她們到門口。“二姨慢走。元寶再見。”聲音還是甜的。
二姨牽着元寶,走了。小孩一路還在鬧,哭哭啼啼要買玩具。
二姨的聲音傳來,滿是縱容:“好好好,買,媽媽給你買。別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