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沖天的火光將半邊夜空映成詭譎的橙紅,濃煙滾滾,夾雜着木材燃燒的噼啪爆響。與之相對的,是百花樓深處這片被混亂陰影吞噬的回廊,尖叫、怒吼、兵刃碰撞、身體倒地的悶響,從四面八方涌來,如同無數惡鬼在耳邊嘶嚎。
蘇妙音赤着腳,踩在冰冷滑膩(不知是水還是血)的地面上,跑得跌跌撞撞。
身上那件輕薄如無物的紅色舞裙,在狂奔中被撕裂了幾處,更顯凌亂狼狽,大片雪白的肌膚暴露在昏暗搖曳的火光與陰影裏,被煙塵和不知誰的鮮血沾染上斑駁污跡。
烏黑的長發早已散亂,幾縷溼粘地貼在汗溼的頸側和臉頰,臉上那精心描繪的、嫵媚豔麗的妝容,被汗水、灰塵和緊張沖刷得有些模糊,卻奇異地融合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破碎又倔強的美感。
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鹿,每一次心跳都重重撞擊着肋骨,呼吸灼痛着喉嚨,軟筋散的餘威和體力透支讓她眼前陣陣發黑。身後,“金媽媽”那歇斯底裏的“抓住她!”的尖叫仿佛毒蛇緊追不舍,雜亂的腳步聲和喝罵聲越來越近。
她拐過一個彎,前方是一條更窄的、堆滿雜物的死胡同!唯一的出口,是一扇緊鎖的、看起來頗爲厚重的木門。
完了。
絕望的冰冷瞬間攫住心髒。她猛地刹住腳步,背靠着冰冷的牆壁,急促地喘息,指尖緊緊扣住掌心,用疼痛維持最後一絲清醒。跑不掉了……難道重活一世,終究還是要葬送在這肮髒之地?
不!絕不!
她猛地彎腰,從地上抓起半截斷裂的木棍,眼中迸發出困獸般的凶狠,死死盯向拐角處——腳步聲已近在咫尺!
最先沖進來的是兩個手持短刀、滿臉橫肉的護院打手,看到被困在死胡同裏的蘇妙音,眼中頓時冒出淫邪而凶殘的光。“小娘皮,看你往哪兒跑!”
他們獰笑着撲上來。
蘇妙音用盡全身力氣,揮動木棍砸向當先一人!那人側身躲過,反手一刀劃來,蘇妙音驚險避讓,木棍卻被削斷一截。另一人趁機從側面抓向她裸露的肩膀!
就在這時——
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閃電,帶着凜冽刺骨的殺意,驟然從斜上方的橫梁上疾撲而下!
“噗嗤!”“咔嚓!”
利刃入肉的悶響與骨骼碎裂的脆響幾乎同時響起!血花迸濺!
撲向蘇妙音的那個打手,甚至沒看清來人的模樣,那只抓向美人的手臂便齊肩而斷,慘叫着向後倒去。而另一個持刀的打手,頸側被一柄狹長冰冷的短刃精準貫穿,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斃命!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蘇妙音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那墨色身影的動作,只覺一股帶着血腥氣和熟悉冷冽鬆柏氣息的勁風撲面而來,下一刻,腰身一緊,整個人天旋地轉,落入一個堅硬如鐵、卻微微發顫的懷抱。
冰冷的手指帶着未幹的血漬,急切地、近乎粗暴地撫上她的臉頰,拂開散亂的發絲,迫她抬頭。
火光跳躍,映亮一張蒼白卻俊美無儔的臉。謝雲瀾。
他身上的墨色勁裝沾染了暗沉的血跡,幾處破損,發絲微亂,玉冠斜了幾分。可這些狼狽絲毫未損他通身的清貴氣度,反而因那雙鳳眸中翻涌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暗沉風暴,而顯得更加危險駭人。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她的臉上,那眼神復雜得驚人——有失而復得的狂亂,有心痛到極致的震顫,有滔天的怒意,還有一種近乎貪婪的、要將她此刻的模樣烙印進骨髓的審視。
她真漂亮。
即便是在如此污穢、血腥、狼狽不堪的境地。那身被撕裂的紅裙,凌亂的黑發,模糊的豔妝,染血的肌膚……非但沒有折損她的美,反而將她骨子裏那份清冷與此刻絕境中迸發的脆弱倔強,糅合成一種摧枯拉朽的、直擊靈魂的驚豔。像一朵盛開在修羅場中央、以鮮血和烈火爲養料的花,美得驚心動魄,也危險得讓人窒息。
謝雲瀾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箍在她腰間的手臂收得更緊,緊得幾乎要折斷她的骨頭,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確認她是真實存在的,就在他懷裏。
“音音……”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灼傷的肺腑裏擠出來,帶着一種瀕臨失控的顫抖,“我找到你了。”
蘇妙音呆呆地被他抱着,劫後餘生的恍惚和身體的本能反應讓她一時無法思考,只能感受到他懷抱的熾熱與堅硬,以及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濃烈到可怕的占有欲。他身上的血腥氣和他指尖的微涼觸感,讓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這一下細微的瑟縮,卻像針一樣刺中了謝雲瀾。
他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風暴被強行壓下,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幽寒。他迅速解下自己沾染了血跡的外袍,不由分說地、嚴嚴實實地裹在她幾乎衣不蔽體的身上,將她從頭到腳遮住,只露出一張殘留着驚悸的小臉。
動作強勢,卻又帶着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別怕。”他低聲道,聲音依舊嘶啞,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帶你出去。”
話音剛落,走廊另一頭傳來更密集的腳步聲和喊殺聲,顯然有更多的打手被這邊的動靜吸引過來。
謝雲瀾眼神一厲,單手將蘇妙音牢牢護在身側,另一只手握緊了那柄猶在滴血的短刃,身形微弓,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冷冷看向涌來的方向。
然而,預想中的圍攻並未到來。
那些沖過來的百花樓打手,剛剛涌入這條回廊,便被側面突如其來的箭雨和刀光截殺!慘叫連連,瞬間倒下一片。
緊接着,陸翊一身深藍勁裝、手持染血長劍的身影,帶着幾個同樣身手矯健的護衛,如同劈波斬浪般殺了出來,與謝雲瀾形成了前後夾擊之勢!
“謝雲瀾!音音怎麼樣?!”陸翊一眼看到被謝雲瀾護在懷中的蘇妙音,心頭大石落地,隨即又被她蒼白狼狽的模樣刺痛,急聲問道。
“無事。”謝雲瀾言簡意賅,目光與陸翊在空中一碰,無需多言,瞬間達成了某種默契。
此刻的百花樓,已然亂成一鍋沸粥。前院的火勢在陸翊安排的人“助燃”下越燒越旺,濃煙滾滾,吞噬了主樓大片區域。謝家與陸家聯手調動的力量,遠非一個青樓背後的地方勢力所能抵擋。謝家的精銳死士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清除關鍵位置的守衛;陸家調動的金陵駐軍(借了剿匪的名頭)和地方暗樁,則在外圍形成鐵桶合圍,切斷一切逃竄路線,並大肆制造混亂。
百花樓內那些平日裏欺壓女子、作威作福的打手護院,在真正的軍隊和世家精銳面前,簡直不堪一擊。負隅頑抗者被迅速格殺,更多的人見大勢已去,紛紛丟下兵器,跪地求饒。
“金媽媽”披頭散發,試圖從後門密道逃走,卻被早已守在那裏的謝家暗衛堵個正着,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回來。“笑面狐”更是早早被陸翊的人盯死,在試圖銷毀賬冊名冊時被生擒。
這場針對百花樓的清洗,在謝、陸兩家罕見聯手、以雷霆萬鈞之勢發動下,幾乎以碾壓的姿態迅速完成。這個盤踞金陵、連通江南地下人口買賣網絡的毒瘤,在這一夜,被連根拔起,血肉橫飛。
謝雲瀾護着蘇妙音,在陸翊等人的掩護下,迅速穿過逐漸被控制住的區域,向相對安全的後院空地撤離。所過之處,滿地狼藉,屍體橫陳,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投降的打手被捆縛在地,瑟瑟發抖,看向謝雲瀾和陸翊的眼神充滿了恐懼。
蘇妙音被他緊緊裹在寬大的外袍裏,幾乎腳不沾地,鼻尖縈繞着他身上濃烈的血腥氣和鬆柏冷香,耳邊是逐漸平息下去的喊殺聲和哀嚎。她的大腦依舊有些空白,只能被動地跟隨。
直到他們來到一處稍微開闊、火光照不到的角落,謝雲瀾才稍稍停下腳步,但手臂依然沒有鬆開。
“音音,”他低頭,看着她驚魂未定、卻強自鎮定的眼睛,聲音放緩了些,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告訴我,除了你,這裏還有其他被拐的女子嗎?關在哪裏?”
蘇妙音猛地回神。對了!那些姑娘!底艙裏那些和她一樣命運的女子!
她用力抓住謝雲瀾的手臂,指尖微微發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急切:“有!在底艙!船上的底艙!至少還有七八個!她們都是被拐來的好人家的姑娘!”她語速極快,努力回憶着,“船停在後巷碼頭,我記得……船身側舷有個‘福’字標記,不大清楚……她們被關在船底最髒最臭的那個艙室!”
她仰着臉,火光在她清澈的眼中跳躍,帶着懇求與希冀:“救救她們!她們都是無辜的!”
謝雲瀾深深地看着她。即便自身剛剛脫離險境,驚魂未定,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依然是救別人。這份善良,在這種時候,顯得格外珍貴,也格外……讓他心頭發緊。
“好。”他應得毫不猶豫,轉頭對旁邊一個渾身浴血但眼神精悍的護衛首領道:“謝乙,帶一隊人,立刻去後巷碼頭,搜尋所有船只,找到有‘福’字標記的貨船,清理抵抗,解救底艙所有被囚女子!確保她們安全,帶回此處!”
“是!公子!”謝乙領命,迅速點了一隊人,如虎狼般撲向後巷方向。
陸翊也立刻吩咐自己的心腹:“陸川,帶幾個人去幫忙,務必一個不少!”
安排下去,謝雲瀾的目光重新落回蘇妙音臉上。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唇上那抹正紅胭脂被蹭掉了一些,露出原本淡色的唇瓣,顯得更加脆弱。裹着他的外袍,更襯得她身形纖細,仿佛一折就斷。
他從未想過,會看到她如此模樣。也從未想過,看到如此模樣的她,自己心中翻涌的,除了暴戾的殺意,竟還有如此洶涌澎湃、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憐惜與後怕。
差一點……只差一點……
他不敢再想下去。
“沒事了,”他聲音低啞,帶着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抬手想拂去她臉頰上的一點灰跡,指尖卻在觸及她肌膚前頓住,最終只是輕輕攏了攏她身上裹得嚴實的外袍,“都結束了。”
蘇妙音靠在他懷裏,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下心髒劇烈而沉穩的跳動,能聞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緊繃了不知多久的神經驟然鬆弛,巨大的疲憊和後怕如同潮水般涌上,讓她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謝雲瀾立刻將她打橫抱起,動作強勢卻小心,避免碰到她身上的傷。“我們離開這裏。”
他抱着她,大步向外走去。陸翊緊隨在側,警惕地掃視四周。所過之處,謝、陸兩家的手下紛紛讓開道路,低頭肅立。火光映照着他們染血的衣袍和懷中那一抹被嚴密包裹的紅色,場面肅殺而奇異。
被解救出來的姑娘們,在謝乙等人的護送下,也陸續來到了前院空地。她們大多衣衫襤褸,驚恐未定,相互攙扶着,看到被謝雲瀾抱在懷中的蘇妙音時,眼中瞬間爆發出強烈的感激與希望的光芒。
“蘇姐姐!”鵝蛋臉的少女哭着喊出聲,“是蘇姐姐!她真的……真的帶人來救我們了!”
“蘇小姐……”
“恩人……”
低低的啜泣和感激的呼喚在空地響起。她們不知道抱着蘇小姐的那位氣勢駭人的公子是誰,但她們知道,是蘇小姐記着她們的承諾,是蘇小姐給了她們生路。
蘇妙音從謝雲瀾的臂彎中轉過頭,看向那些熟悉又憔悴的面孔,看到她們眼中真切的感激和劫後餘生的淚光,心頭那塊沉重的巨石,終於緩緩落地。
她們……都得救了。
一股酸熱猛地沖上眼眶,她迅速低下頭,將臉埋進謝雲瀾沾染了血跡的衣襟。
謝雲瀾感受到胸前的溼熱,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隨即,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穩,也更緊。他目不斜視,抱着她,穿過跪滿投降者的庭院,穿過尚未熄滅的餘燼和血腥,走向外面等候的、絕對安全的馬車。
陸翊看着他們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獲救的、對蘇妙音滿懷感激的姑娘們,心頭五味雜陳。有慶幸,有後怕,也有一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酸澀。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他深吸一口氣,轉向手下,開始處理善後事宜。百花樓的覆滅只是開始,背後的網絡,指使的沈清歌……還有太多賬要算。
夜風吹過,帶着焦糊和血腥,也吹散了部分濃煙。金陵城的這個角落,剛剛經歷了一場短暫而酷烈的風暴。
而被風暴中心那個男人緊緊抱在懷中的絕色女子,此刻終於安全。她身上的紅裙殘破,妝容半毀,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烙印在在場許多人的心底。
那是浴火重生的美,是善念不滅的光。
希望她,從此以後,都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