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哐當哐當走了兩天一夜,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前進基地所在的軍區。
剛下火車,就有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等在站台。
開車的是個年輕的警衛員,叫小張,看到陸淮州,立刻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洪亮:“團長!”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陸淮州身後的蘇紅霞身上,眼中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好奇和同情。
顯然,陸團長娶了個鄉下傻媳婦的事,已經在部隊裏傳開了。
“團長,上車吧,政委讓我來接您。”小張殷勤地打開車門,想去幫陸淮州拿行李。
陸淮州擺了擺手,自己拄着拐杖上了副駕駛。
蘇紅霞則抱着她那個寶貝豬油罐子和破包袱,自己麻利地爬上了後座,順手還把陸淮州那個沉重的帆布包也提了上來,動作輕鬆得讓小張眼皮直跳。
吉普車一路駛向軍區大院。
大院裏種滿了高大的白楊樹,一排排紅磚青瓦的平房整齊排列,比起蘇家村的泥濘土路和縣城的雜亂,這裏的一切都顯得規整而肅穆。
車子在一棟帶院子的小平房前停下。
這就是陸淮州分到的房子,獨門獨院,在整個大院裏算是相當不錯的待遇了。
他們剛下車,周圍鄰居就像是收到了信號一樣,紛紛從自家門口探出頭來,或者假裝在院子裏曬被子、摘菜,實則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這邊。
“快看快看,陸團長回來了!”
“後面那個就是他新娶的媳婦?穿得跟個叫花子似的。”
“聽說是鄉下的一個傻子,你看她那眼神,直勾勾的,果然不正常。”
“哎,真是可惜了陸團長,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哦不,現在鮮花也殘了,真是……慘哦!”
這些議論聲不大不小,正好能飄進蘇紅霞和陸淮州的耳朵裏。
陸淮州的臉色又恢復了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他握着拐杖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
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但他不喜歡自己的私事成爲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蘇紅霞卻像是完全聽不懂這些話裏藏着的惡意。
她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新家,院子裏有一小塊空地,似乎可以開出來種點菜。
她甚至還對着一個正探頭探腦、說風涼話的女人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傻乎乎的笑容。
那個女人被她笑得一愣,隨即撇撇嘴,跟旁邊的人說:“看吧,就是個傻子,罵她她還對你笑呢。”
“行了,都散了吧,看什麼看!”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
只見隔壁院子裏走出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身材微胖,穿着一件藍色的確良褂子,頭發燙得像雞窩,一雙三角眼滴溜溜地轉着,透着精明和刻薄。
她就是大院裏有名的碎嘴子,王嫂子。
王嫂子雙手叉腰,先是把看熱鬧的鄰居們都轟走了,然後才扭着腰走過來,臉上掛着假惺惺的笑容:“哎呦,淮州回來啦?這位就是弟妹吧?長得可真水靈。”
她一邊說,一邊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着蘇紅霞,那眼神裏的輕蔑,藏都藏不住。
“路上累了吧?快進屋歇歇。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有什麼事只管開口,千萬別客氣。”王嫂子熱情得過分,眼睛卻一個勁兒地往他們帶的行李上瞟。
當她看到蘇紅霞腳邊那個破舊的包袱和那個土得掉渣的瓦罐時,嘴角那抹嘲諷的笑意更深了。
陸淮州懶得跟她虛與委蛇,只冷淡地點了點頭,拿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一股濃重的灰塵味撲面而來。
房子因爲很久沒人住,地上、家具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王嫂子跟了進來,捏着鼻子誇張地扇了扇風:“哎呀,這屋子得好好收拾收拾了。弟妹,你行不行啊?要不嫂子幫你……”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蘇紅霞已經放下了手裏的東西,開始行動了。
她先是找來一塊破布,把頭發利落地包起來。
然後,她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掃帚,開始掃地。
她的動作快而有效,一點都不像個傻子,掃帚在她手裏仿佛有了生命,灰塵被她歸攏到一處,絲毫沒有揚起來。
掃完地,她又打了水,擰幹抹布,開始擦桌子、擦椅子、擦窗台。那速度,那麻利勁兒,看得王嫂子都愣住了。
這……這哪像個傻子幹的活?倒比一般人家的媳婦還能幹!
王嫂子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她本來還想以幫忙爲借口,好好“指點指點”這個鄉下媳婦,順便顯擺一下自己當家主母的威風,結果人家根本不給她這個機會。
她悻悻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沒趣,便找了個借口:“那……那你們先忙,我回家做飯了。”
說完,就扭着腰走了,心裏盤算着,這傻子雖然能幹,但到底是個傻子,以後有的是她笑話看的時候。
送走了王嫂子,屋子裏終於安靜下來。
陸淮州一直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蘇紅霞忙碌。
她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專注力,幹活的時候,那雙眼睛就不再空洞,而是充滿了神采,仿佛打掃衛生對她來說是一件極有樂趣的事情。
不到一個小時,原本灰撲撲的屋子就被她收拾得窗明幾淨,煥然一新。
蘇紅霞擦了擦額頭的汗,看着自己的勞動成果,滿意地笑了。
國宴後廚的標準,第一條就是幹淨衛生。
她把打掃出來的垃圾堆在牆角,準備一會兒扔出去。
在清理一個積滿灰塵的舊木箱時,她發現箱子底下壓着一個東西。
她好奇地撿起來,是一個小小的、鑲着銀邊的相框。
她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塵,一張清晰的照片露了出來。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個穿着文藝兵演出服的年輕女人。
她梳着兩條油亮的大辮子,五官精致,笑容明媚又自信,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亮。
她站在一架鋼琴旁邊,渾身都散發着一種蘇紅霞從未在這個時代見過的、屬於文藝工作者的獨特氣質。
這個女人,很漂亮,也很有才華的樣子。
蘇紅霞的心裏,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她拿着相框,走到陸淮州面前,歪着頭,傻乎乎地問:“哥哥,這個……漂亮姐姐,是誰呀?”
陸淮州正在看書,聽到她的話,抬起頭。
當他的目光觸及到那張照片時,眼神瞬間變得復雜起來。
有懷念,有悵然,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煩躁。
他沉默了幾秒,從她手裏拿過相框,隨手就扣在了桌子上,聲音比剛才更冷了。
“一個不相幹的人。”
說完,他便不再看她,重新將視線投向了手裏的書,仿佛那上面有什麼萬分重要的內容。
但蘇紅霞卻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書,拿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