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曼哈頓，午夜一點二十二分。
陳昊站在布魯克林大橋東側的觀景台上，看着東河對岸下城區的燈火。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紐約最古老的部分和最現代的天際線交織在一起——就像他現在的處境，在傳統規則與新興可能性的交界處。
日內瓦會議結束後已經過去四十八小時。團隊分散在不同時區：凱瑟琳在華盛頓特區拜訪潛在的法律顧問，墓碑在佛羅裏達評估新的安保供應商，蜘蛛在舊金山參加一個區塊鏈與網絡安全會議——這些都是掩護，真實目的是爲團隊尋找更多資源和人脈。老周在唐人街的餐館樓上，重建公司的資金網絡。
而陳昊，獨自在紐約，思考着那個輪椅男人提出的問題：選擇開放，還是封閉？創造新規則，還是適應舊規則？
手機震動。加密信息來自凱瑟琳：“已與三位太空法律師會面。兩人對普羅米修斯的法律框架表示擔憂，認爲其‘必要保護措施’條款可能違反《外層空間條約》第四條關於禁止在軌道部署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精神。第三位更激進，認爲現行國際太空法已過時，需要根本性重構。”
陳昊回復：“激進的那位，背景？”
“曾是聯合國裁軍事務辦公室的法律顧問，五年前離職，現在獨立執業。沒有固定客戶，主要靠基金會資助的研究項目爲生。”凱瑟琳附上一份詳細簡歷，“她叫伊莎貝爾·雷米，法裔加拿大人，四十五歲，獨身，住在渥太華郊外的農場。社交媒體幾乎空白，但學術發表記錄顯示她長期研究太空軍事化與法律漏洞。”
“邀請她加入我們的顧問網絡。提供標準合同，但加入一條：如果她提供的關鍵法律意見被采納，可以獲得項目收益的0.5%作爲績效獎金。”
“明白。另外，蜘蛛在舊金山有發現。他參加的那個會議，有一個小組討論‘去中心化衛星網絡’，有家叫‘軌道民主’的初創公司在演示一個概念：使用區塊鏈技術管理衛星資源分配，任何經過驗證的用戶都可以購買計算時間或數據傳輸帶寬。”
“技術可行性？”
“初步分析：概念可行，但需要現有衛星運營商開放接口。蜘蛛拿到了他們的白皮書，正在深入閱讀。創始人是個二十九歲的印度裔工程師，之前在SpaceX工作過三年，負責星鏈項目的部分軟件架構。”
陳昊的手指在欄杆上輕輕敲擊。開放架構、去中心化、區塊鏈管理——這些概念與輪椅男人的願景高度契合。如果這些技術真的能實現，可能顛覆現有的太空商業模式。
他回復凱瑟琳：“安排蜘蛛與那位創始人私下會面。不要以公司名義，以個人投資者身份。了解他們的資金需求、技術路線圖、以及面臨的主要障礙。”
“明白。墓碑那邊有消息嗎？”
“正在評估一家以色列的無人機和傳感器公司，他們聲稱有新技術可以低成本監控大範圍區域。可能與我們的安全業務相關。”
陳昊關掉手機，繼續看着城市的夜景。他的大腦在同時處理多條信息流：法律風險、技術機會、團隊建設、客戶關系、還有那個懸而未決的提議。
選擇開放架構，意味着與約翰和範·德·海登建立的體系對抗，至少是部分對抗。選擇融入現有體系，意味着放棄那個可能更大的願景。
但也許，這不是二選一。
陳昊想起金融學中的“實物期權”理論：在不確定性高的環境中，最好的策略不是做出最終承諾，而是通過小規模投資獲取未來選擇的權力。
他們可以在普羅米修斯內部扮演建設性角色，同時秘密培育開放架構的替代方案。如果普羅米修斯成功，他們作爲內部參與者分享利益。如果普羅米修斯失敗或變得過於封閉，他們有自己的備用計劃。
這需要精細的平衡，和嚴格的信息隔離。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未知號碼，但陳昊認出了格式——輪椅男人給的聯系方式。
他走到更安靜的角落，接聽。
“陳先生，”輪椅男人的聲音通過加密線路傳來，“希望我沒有打擾你的思考。”
“時機正好，”陳昊說，“我正在評估你的提議。”
“結論呢？”
“原則上感興趣，但需要更具體的合作框架。你說支持開放架構，具體指什麼？資金規模？技術支持形式？政治掩護的範圍？”
電話那頭傳來輕微的笑聲。“直接切入正題，我喜歡。好吧，讓我們具體化。”
“第一，資金：我可以提供五百萬美元的種子資金，用於支持開放太空接口標準的研發和推廣。不需要股權，只需要承諾：如果你們基於這個標準開發產品或服務，保持開源。”
“第二，技術：我認識歐洲和亞洲的一些研究團隊，他們在衛星軟件定義無線電、在軌可重配置計算、跨系統互操作協議等方面有突破性進展。這些技術目前被大公司忽視，因爲不符合他們的封閉商業模式。我可以安排你們接觸。”
“第三，政治：開放架構面臨的最大阻力不是技術，是既得利益者的遊說。我有渠道影響某些關鍵國家的政策討論，可以確保‘開放互操作性’成爲未來監管框架的考量因素之一。”
陳昊快速記下要點。“你想要什麼回報？”
“三個承諾，”輪椅男人的聲音變得嚴肅，“第一，在普羅米修斯內部，盡你所能推動開放接口標準。第二，當條件成熟時，幫助建立一個獨立的開放衛星網絡原型。第三，永遠不將相關技術用於進攻性軍事目的。”
“第三個承諾很難驗證。”
“我信任你的判斷，”輪椅男人說，“而且，我會在協議中加入一個條款：如果你違反這個承諾，我有權公開所有合作細節，包括資金流向。這對你的聲譽將是毀滅性的。”
“平衡的約束，”陳昊評價，“我需要團隊討論。”
“當然。給你七十二小時。之後，如果你同意，資金會通過瑞士的一個研究基金會轉賬，附帶合法的研究合同作爲掩護。”輪椅男人停頓了一下，“還有一件事。我了解到範·德·海登給了你一個文件，關於普羅米修斯的‘影子架構’。”
陳昊的肌肉微微繃緊。“你怎麼知道？”
“我有我的渠道。重要的是：那個文件是半真半假。確實有秘密軍事層面的計劃，但範·德·海登修改了部分細節，讓威脅看起來更直接、更緊迫。他的目的是讓你更傾向於接受基金會的‘監督者’角色。”
“真實的部分是什麼？”
“四顆額外的衛星確實存在，但功能不是主動電子戰，而是信號情報收集和網絡安全測試。它們仍然模糊了軍民界限，但不像文件中描述的那麼具有攻擊性。”輪椅男人說，“範·德·海登誇大威脅，是爲了證明監督的必要性。約翰默許這種誇大，因爲這樣可以讓參與方更願意接受集中控制——爲了‘安全’。”
典型的權力遊戲：制造恐懼，然後提供解決方案，從而獲得控制權。
“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陳昊問。
“因爲我相信基於真實信息的決策才是可持續的決策，”輪椅男人回答，“如果你想建立真正開放的系統，必須從誠實開始。”
通話結束。陳昊走回觀景台邊緣，夜風吹拂着臉龐。
信息流繼續涌入：
· 範·德·海登誇大威脅以獲取權力。
· 約翰利用這種恐懼加強控制。
· 輪椅男人提供另一種可能，但動機仍需驗證。
· 團隊在各地尋找機會，但尚未形成統一戰略。
他需要召開團隊會議，整合所有信息，做出集體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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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團隊通過量子加密視頻會議重新集合。
五個面孔出現在屏幕上：陳昊在紐約安全屋，凱瑟琳在華盛頓的酒店房間，墓碑在佛羅裏達的臨時辦公室，蜘蛛在舊金山的聯合辦公空間，老周在唐人街餐館的後屋。
陳昊先通報了與輪椅男人的對話內容，然後讓每個人分享自己的發現。
凱瑟琳先發言：“伊莎貝爾·雷米接受了顧問邀請。她提供了一個關鍵洞察：根據對《外層空間條約》的最新解釋趨勢，如果衛星具備‘在軌可重編程能力’，可能被重新分類爲‘空間武器’，從而觸發更嚴格的監管。這意味着普羅米修斯計劃中的技術靈活性可能成爲法律風險。”
“建議？”
“她正在起草一份法律意見書，論證‘開放接口標準’如何能降低這種風險——如果接口是公開的、標準化的，衛星的功能就是透明和可預測的，不易被誤判爲武器。”凱瑟琳說，“這可以成爲我們在普羅米修斯內部推動開放標準的法律論據。”
墓碑接着匯報：“以色列那家公司確實有突破性技術。他們開發了一種微型合成孔徑雷達，重量只有傳統系統的十分之一，但分辨率相當。可以安裝在小型無人機或微型衛星上。創始人願意合作，但他們需要資金完成最後的產品化。”
“資金需求？”
“兩百萬美元，換取15%的股權和一個獨家采購協議。”墓碑說，“但更有趣的是，這家公司與以色列軍方有密切關系。技術最初是軍用的，現在尋求商業化。如果合作，我們需要處理雙重用途技術的出口管制問題。”
蜘蛛興奮地匯報了與“軌道民主”創始人的會面：“阿米特·帕特爾是個天才，他的團隊已經開發了一個原型軟件棧，可以在模擬環境中運行去中心化衛星網絡。核心創新是一種新的共識算法，專門爲高延遲、斷續連接的太空環境優化。他們需要三百萬美元進行真實環境測試。”
“他爲什麼離開SpaceX？”
“理念沖突，”蜘蛛解釋，“他認爲星鏈最終會成爲一個封閉的花園，違背了互聯網最初的開放精神。他想證明有另一種可能：衛星網絡可以像互聯網一樣開放，任何開發者都可以在上面構建應用。”
老周從財務角度分析：“如果同時投資以色列公司和‘軌道民主’，加上輪椅男人的五百萬開放架構基金，我們今年可動用的資金將達到極限。而且這些投資都是長期、高風險的性質。從現金流角度，我們需要更多短期盈利項目來平衡。”
陳昊聽完所有匯報，在腦海中構建決策矩陣。變量包括：資金約束、技術風險、法律風險、團隊能力、時間窗口、各方利益……
“我們需要分層策略，”他最終說，調出一個共享的白板屏幕，“第一層：短期盈利業務，維持公司運營。剛果鈷礦項目預計下個月開始產生收入，中亞油氣田評估合同已經籤署，預付款五十萬美元已到賬。老周，我需要你尋找更多類似的中等規模項目。”
“第二層：戰略投資。我們投資以色列的傳感器公司和‘軌道民主’的軟件平台。但談判條件：以色列公司我們需要25%的股權和董事會席位，確保技術發展方向符合我們的整體戰略。‘軌道民主’我們可以提供一百五十萬美元，換取20%股權和優先合作權。”
“第三層：開放架構計劃。接受輪椅男人的資金，但建立獨立的實體來管理——與‘邊際解決方案公司’在法律上分離，減少風險傳染。凱瑟琳，你負責這個實體的法律架構，確保合規性。”
“第四層：普羅米修斯內部角色。我們繼續扮演建設性參與者，但同時利用我們的位置推動開放標準。伊莎貝爾的法律意見書將是重要工具。”
白板上，一個四層戰略架構逐漸清晰。每個層面相互支撐，但又相對獨立，形成一種模塊化的彈性結構。
“風險在於，”墓碑指出，“這些活動最終會暴露關聯性。如果約翰或範·德·海登發現我們在同時培育競爭性架構，他們可能視我們爲威脅。”
“所以需要嚴格的信息隔離和合法的業務安排，”陳昊說，“以色列公司的投資可以通過開曼群島的基金進行，‘軌道民主’通過新加坡的實體，開放架構基金通過瑞士的研究基金會。表面上，這些都是獨立的投資決策。”
“但仍然有痕跡，”凱瑟琳提醒，“最終受益人、決策模式、戰略協同——專業分析師能看出關聯。”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敘事，”陳昊思考着，“一個能解釋這些看似分散活動背後邏輯的敘事，而且這個敘事應該是真實的，或者至少部分真實。”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我們的敘事是‘太空生態系統建設者’。我們相信未來的太空經濟不會由單一公司或國家主導，而是一個多元化的生態系統。因此，我們投資於不同的技術、不同的商業模式、不同的治理理念。有時這些投資看起來矛盾，但長遠來看，它們共同促成一個更健康、更有韌性的太空領域。”
這個敘事既真實（反映了他們的實際信念），又有策略價值（爲多元投資提供了合理解釋），還能吸引志同道合的合作夥伴。
“那麼我們對輪椅男人的最終答復是什麼？”蜘蛛問。
“我們接受他的合作，”陳昊決定，“但提出三個條件：第一，資金必須分三批到位，每批到達前我們需要完成約定的裏程碑。第二，他需要介紹至少兩個關鍵技術團隊與我們合作。第三，如果未來我們需要更多資金擴大開放架構計劃，他有優先投資權但無否決權。”
“他會接受嗎？”
“如果他是真的信仰者，會。”陳昊說，“因爲這意味着我們將責任和風險共擔，而不是單純接受施舍。”
會議持續到凌晨三點。結束時，每個人都明確了下一步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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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日內瓦。
陳昊再次來到聯合國歐洲總部附近，這次是正式場合：普羅米修斯倡議技術委員會的第一次會議。十二名委員圍坐在會議室裏，氣氛比上次的全員會議更專業、更聚焦。
約翰作爲執行辦公室主任主持會議，但技術決策權理論上在委員會手中。委員包括各國代表、技術專家，以及陳昊作爲獨立風險評估專家。
第一個議題是衛星通信協議的選擇。歐洲代表主張使用歐盟開發的“安全太空數據鏈路”標準，美國代表傾向於修改版的軍用“通用數據鏈”，中國代表提出考慮中國最新的“天鏈”協議。
爭論激烈，各方都引用技術指標和安全考慮。
陳昊等待時機，然後發言：“與其選擇某個國家或地區的專有標準，我建議委員會考慮一個基於開放原則的中間路線。”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他。
“我們可以定義一個‘普羅米修斯互操作層’，”陳昊調出準備好的幻燈片，“這是一個抽象層，位於底層硬件協議和上層應用之間。它定義了一套開放的接口規範，任何符合規範的系統都可以接入。底層可以使用各國現有的安全協議，但通過互操作層，不同系統可以交換數據。”
“技術上可行嗎？”德國技術代表質疑。
“是的，”陳昊展示技術架構圖，“類似互聯網的TCP/IP協議棧，不關心底層是用光纖、無線還是衛星傳輸。我們已經諮詢了通信協議專家，起草了初步規範。”
他把文件分發給各位委員。這是蜘蛛和阿米特·帕特爾團隊過去一周加班完成的成果，基於開放標準，但加入了必要的安全和可靠性擴展。
約翰仔細閱讀文件，然後問：“開發這樣的互操作層需要多少時間和資源？”
“如果委員會批準，我們可以在六個月內完成初步版本，”陳昊說，“預算估計兩百萬歐元。已經有研究基金會表示願意提供部分資金。”
他指的是輪椅男人的資金，但以“研究基金會”的名義提出。
美國代表皺眉：“開放標準意味着透明，但也意味着潛在的安全風險。惡意行爲者可能研究協議漏洞。”
“所以設計包含多層次安全機制，”陳昊解釋，“包括動態加密、行爲異常檢測、以及硬件級信任根。而且，開放不意味着沒有控制——互操作層的規範由委員會管理更新，接入需要認證。”
會議討論了近兩小時。最終，委員會投票：七票贊成，三票反對，兩票棄權。提案通過。
這是陳昊戰略的第一個實質性勝利。開放架構的理念，以“互操作性”的名義，正式進入了普羅米修斯的技術路線圖。
會後，約翰私下找到陳昊。“很巧妙的提案，”他說，語氣聽不出是贊賞還是警惕，“既滿足了各方對自主性的需求，又提供了實際互操作的可能。是你團隊的手筆？”
“我們諮詢了多位專家，”陳昊謹慎回應，“認爲這是符合項目長期利益的方向。”
“確實，”約翰點頭，“但我注意到，提案中引用的幾篇技術論文，來自一個新興的‘開放太空架構’研究社區。你對那個社區有了解嗎？”
“了解一些，”陳昊保持平靜，“我認爲健康的技術生態系統需要多元化的思想來源。封閉的系統最終會僵化。”
約翰看了他很久，然後微笑：“我同意。只是提醒一下，在這個遊戲中，思想來源往往代表着利益來源。確保你知道你的合作夥伴的真正動機。”
“我會記住。”
離開聯合國大樓時，陳昊接到凱瑟琳的加密信息：“輪椅男人接受了你的條件。第一批兩百萬美元已轉入瑞士基金會賬戶。他介紹了兩個技術團隊：一個在芬蘭，專長是軟件定義衛星無線電；一個在台灣，研究在軌可重配置計算芯片。已安排下周視頻會議。”
“好的。另外，讓蜘蛛開始起草‘普羅米修斯互操作層’的技術規範初稿，我們需要在三個月內拿出可演示的原型。”
“明白。還有一件事：伊莎貝爾完成了法律意見書初稿。她發現一個有趣的先例：1990年代國際海事衛星組織制定標準時，采用了‘開放接口、認證接入’的模式，後來成爲全球海事通信的標準。這可以加強我們的法律論證。”
陳昊走在日內瓦的街道上，陽光明媚，行人悠閒。表面上，這只是一座寧靜的國際城市。但實際上，在這裏做出的決定，可能影響未來幾十年太空的發展方向。
他的手機震動。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信息，只有一句話：“第一步走得不錯。但要小心，當你開始改變遊戲規則時，舊規則的守護者不會坐視。”
沒有署名，但陳昊知道是誰。
他刪除了信息，繼續走向酒店。
深潛還在繼續，但現在，他們不再只是適應水下環境，而是開始改變水流的方向。
雖然緩慢，雖然微小，但改變已經開始。
而在灰色地帶，第一道裂縫往往是最難打開的。
一旦打開，光就會照進來。
無論那道光帶來的是希望，還是暴露更多陰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