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鳳凰山澗的溪水，不急不緩地淌着，漫過荒操場的野草，漫過土坯教室的破窗，也漫進了少年心裏最柔軟的角落。
自柴房那次解圍後，雷耀和李婷玉之間的空氣，就悄悄染上了一層甜絲絲的味道。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紅着臉偷偷瞄她側臉的愣頭青。每天天不亮，晨跑的路線總會刻意繞到教室的窗戶下，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窗內那個低頭看書的身影。看到她垂落的睫毛在紙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看到她握着鉛筆寫字時纖細的手指，他的心跳就會漏半拍，連晨跑的疲憊都消散了大半。課間，他會借着問數學題的由頭，磨磨蹭蹭坐到她旁邊的空位上，鼻尖縈繞着她發間淡淡的皂角香，連老師講過多少遍的公式，都變得生動起來。放學路上，他會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看着她洗得發白的白裙子裙擺被風吹得輕輕晃，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直到她拐進家屬區的巷子，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會停下腳步，摸了摸發燙的臉頰，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李婷玉是個安靜的姑娘，卻不是遲鈍。她能清晰地察覺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帶着少年人的羞澀和炙熱。他遞來的筆記，字跡工整，連最難的解析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分享的烤紅薯，總是把最甜的那一半留給她；他被高藝打趣“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時，耳根紅得能滴血，慌慌張張辯解的樣子，讓她忍不住低下頭，嘴角噙着一抹淺淺的笑。放學路上，她會刻意放慢腳步，聽着身後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心裏像揣了顆裹着蜜的糖，甜絲絲的，連晚風都變得溫柔起來。
這天下午，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暖融融的橘紅色，教室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們兩個。李婷玉正低頭整理課本，夕陽透過破洞的窗戶，在她白裙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雷耀攥着手裏的橘子，那是金波他媽從老家帶來的，黃澄澄的，透着誘人的甜香。他攢了一上午，手心都攥出了汗，才鼓足勇氣，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給……給你，甜的。”
李婷玉抬起頭，眼裏閃着細碎的光，像盛着一汪清泉。她伸手接過橘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那一瞬間，兩人都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臉頰瞬間紅透，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我……我聽金波說，你喜歡吃橘子。”雷耀結結巴巴地開口，眼神飄來飄去，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裏卻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謝謝。”李婷玉把橘子抱在懷裏，聲音軟軟的，像春風拂過湖面，“你……你最近晨跑很認真，胳膊都練出肌肉了。”
她指了指他挽起的袖口，那裏露出緊實的小臂線條。雷耀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耳尖紅得更厲害：“想變得厲害點，能……能保護大家。”
後半句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得像蚊子哼。可李婷玉聽清了，她低下頭，看着懷裏的橘子，嘴角的笑意，像漫山遍野的野花，悄悄綻放。
窗外的蟬鳴聒噪，教室裏的空氣甜得像化不開的蜜。少年少女的心事，像荒操場上悄悄冒頭的嫩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肆意生長。他們都沒說出口，卻都懂那份小心翼翼的歡喜。
這份藏在心底的甜，卻在一周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砸得支離破碎。
那天早上，天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壓得很低，讓人喘不過氣。雷耀像往常一樣，早早守在教室門口，手裏攥着兩個剛買的熱包子，一個是豆沙的，一個是肉的——他記得李婷玉不愛吃肉餡。可上課鈴響了一遍又一遍，那個熟悉的白裙子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直到班主任拿着一張紙條，走進教室，聲音沙啞地打破了寂靜：“同學們，李婷玉同學轉學了，今天一早，就跟着她父母走了。”
轟——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雷耀的頭上。他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手裏的包子“啪嗒”掉在地上，溫熱的餡流了出來，沾了滿手。他沖過去，抓住班主任的胳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聲音發顫，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哭腔：“她去哪了？爲什麼轉學？她……她有沒有說什麼？”
班主任搖了搖頭，把手裏的紙條遞給他，眼神裏帶着幾分不忍：“她留了張字條，讓我轉交給你。別的，她沒說。”
雷耀顫抖着接過紙條，指尖冰涼。那張薄薄的紙，在他手裏卻重如千斤。上面的字跡清秀，和她的人一樣幹淨，卻帶着一股淡淡的惆悵：
“雷耀，謝謝你。鳳凰山的日子，是我最難忘的時光。我要去很遠的城市了，以後，你要好好的，要變得更厲害，要保護好自己和兄弟。勿念。”
沒有地址，沒有聯系方式，甚至連一句告別都沒有，只有一句輕飄飄的“勿念”。
勿念？怎麼能勿念？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看着旁邊空蕩蕩的座位。那裏，還留着她淡淡的皂角香，還留着她低頭寫字的影子，可那個穿白裙子的姑娘，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窗外的驟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噼裏啪啦地響，像無數只手，在敲打着他的心。他手裏攥着那張紙條，指節發白，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砸在紙條上，暈開了字跡。
心裏像是破了個大洞，呼呼地往裏灌着冷風。那些沒說出口的歡喜，那些偷偷藏起的心事，那些夕陽下的對視和臉紅，全都隨着這場驟雨，被沖刷得一幹二淨。
從那天起，雷耀變了。
他不再去晨跑，荒操場上那個奔跑的身影，消失了。他不再跟着高藝練拳腳，拳台上那個揮汗如雨的少年，不見了。他不再聽周垚講那些謀略，小平房裏那個認真聽講的身影，缺席了。
每天上課，他趴在桌上，眼神空洞地盯着旁邊的空位，一盯就是一節課。課本嶄新如初，上面連一個字都沒寫。放學路上，他不再繞路，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着，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高藝他們喊他去槐樹下商量對策，他擺擺手，不去；顧波給他整理的筆記，他看都不看，扔在一邊；金波塞給他的橘子，他攥在手裏，直到捂得發涼，也沒舍得吃一口。
他常常一個人躲在荒操場的槐樹下，撿來別人扔掉的煙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辛辣的煙霧嗆得他眼淚直流，可他卻覺得，只有這樣，心裏的疼才能減輕一點。
周垚看着他這副樣子，只是嘆了口氣，卻沒多說什麼。顧波和金波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該怎麼勸。陳豪默默給他送來水和面包，放在他身邊，也不敢多說話。
直到一周後的傍晚，高藝終於忍無可忍。
他在槐樹下找到了蜷縮着的雷耀。地上扔滿了煙頭，他的頭發亂糟糟的，眼窩深陷，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哪裏還有半分往日的意氣風發。
高藝看着他這副頹廢的樣子，心裏的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他沖過去，一腳踹在旁邊的樹幹上，震得槐樹葉簌簌往下掉，吼聲在空曠的操場上炸開：“雷耀！你他媽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
雷耀抬起頭，眼裏布滿血絲，像個沒睡醒的酒鬼。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沙啞得厲害：“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高藝氣得渾身發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硬生生把他拽了起來。他的力氣很大，勒得雷耀喘不過氣，“我們是兄弟！是‘鳳凰山七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李婷玉轉學了，你就變成這副鬼樣子？你對得起周垚哥對你的期望嗎？對得起我們這群兄弟嗎？”
他的聲音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雷耀的心上。
“你以爲你這樣頹廢，這樣糟蹋自己，李婷玉就能回來嗎？！”高藝的眼睛紅了，聲音裏帶着恨鐵不成鋼的痛惜，“她在字條裏寫什麼？讓你變得更厲害！讓你保護好自己和兄弟！她希望看到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雷耀，不是一個躲在樹底下抽煙的廢物！”
廢物。
這兩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進了雷耀的心裏。
他猛地推開高藝，紅着眼睛，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嘶吼道：“我就是廢物！我連她去哪了都不知道！我連一句告別都沒來得及說！我什麼都做不了！”
“你能做的事多了去了！”高藝也吼了回去，指着遠處連綿的鳳凰山，聲音震耳欲聾，“你可以繼續練身手！可以跟着周垚哥學謀略！可以變得更強！強到以後不管她在哪，只要她需要，你都能第一時間出現在她面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條喪家之犬，躲在這裏自怨自艾！”
躲在這裏自怨自艾……
雷耀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高藝。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着，高藝的話，像一道光，劈開了他心裏的重重迷霧。
是啊，他這樣頹廢下去，又有什麼用？李婷玉不會回來，只會失望。
高藝喘着粗氣，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聲音漸漸軟了下來。他拍了拍雷耀的肩膀，力道很重，卻帶着兄弟間的溫度：“雷耀，李婷玉走了，但我們還在。我們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要是真的喜歡她，就別讓她失望。”
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夕陽穿過雲層，灑下一縷金色的光，落在雷耀的身上。
他蹲下身，撿起那張被雨水打溼、皺巴巴的字條，小心翼翼地撫平，揣進貼身的衣兜裏。然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眼神裏的空洞和迷茫，一點點褪去，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光。
那道光裏，少了幾分少年人的青澀，多了幾分沉甸甸的堅定。
他看着高藝，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我知道了。我不會再讓她失望。”
夕陽把兩個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荒操場上的野草，在風裏輕輕搖曳，像是在爲少年的覺醒，低聲吟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