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從黑鏡中心擴散,如同冰面消融。深邃的黑色迅速褪去,化爲透明,仿佛一層無形的薄膜被悄然抹除。
鏡面之後的景象,毫無保留地撞入了衆人的視野。
那一刻,連呼吸都停滯了。
那是一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巨大到令人靈魂戰栗的空間。穹頂高遠,仿佛自成一個世界。空間的核心,並非任何想象中的控制台或龐大機器,而是一棵……“樹”。
一棵由純粹光芒、流淌的數據流和某種未知能量脈絡構成的、頂天立地的巨樹。它的“樹幹”是凝實的乳白色光柱,內部有無數幽藍色的能量如同血液般奔流不息。“枝椏”則是億萬條細密的光帶,向着四面八方伸展,沒入虛空,連接着空間內壁上遊走的、更加龐大的信息洪流。整棵“樹”靜靜地矗立在那裏,散發着古老、浩瀚、而又帶着一絲非人神性的光輝,仿佛支撐着整個“搖籃”的運轉。
而巨樹的“根系”部分,光芒最爲凝聚之處,托舉着一個長方形的、如同水晶棺槨般的透明容器。
棺槨內部,充盈着淡金色的、略顯粘稠的液體。液體中,懸浮着一個人影。
當已垣的目光聚焦在那個人影上時,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震耳欲聾的轟鳴。
那個人……
是他自己。
一模一樣的面容,一模一樣的身體輪廓,甚至連眉宇間那絲若有若無的、因長期痛苦而留下的痕跡都分毫不差!唯一的區別,是棺槨中的人雙眼緊閉,面容安詳,仿佛沉浸在永恒的沉睡中。他赤裸的身體上連接着無數細如發絲、閃爍着微光的能量導管,這些導管向上延伸,沒入上方的“樹幹”深處。
已垣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踉蹌後退,若非燼牢牢架住他,幾乎要癱軟在地。他死死盯着棺槨中那個沉睡的“自己”,瞳孔因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收縮到針尖大小。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順着脊椎瞬間爬滿了全身。
我是誰?他是我?那我是誰?!
記憶的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瘋狂沖擊着他意識的堤壩。阿芸的微笑,第七扇區的強光,冰冷的電子音,撕裂靈魂的劇痛……所有的一切,都與眼前這個沉睡的“自己”交織、重疊,形成一種令人瘋狂的悖論。
“這……這不可能!”賬簿的尖叫聲打破了死寂,他指着棺槨,又指着已垣,手指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兩個……兩個已垣?!克隆體?鏡像??”
鐵砧獨眼中的紅光劇烈閃爍,握着鏽鐵管的手青筋暴起,他看看棺槨,又看看臉色慘白如鬼的已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難以置信的抽氣聲。
就連一向冷靜的燼,冰藍色的瞳孔中也掀起了劇烈的波瀾。她緊緊扶着已垣,目光在棺槨和已垣之間快速移動,戰術目鏡上的數據流瘋狂刷新,似乎在急速分析着這超乎理解的一幕。
就在這時,巨大的光樹微微亮了一下。一道柔和的光束從樹幹中分離,投射在棺槨前方的空氣中,凝聚成一個模糊的、比之前更加清晰一些的研究員虛影。依舊是那個中年男性,但這次,他的表情不再冷漠,而是帶着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身份驗證通過。歡迎回來,‘第七適格者’——或者說,‘葬火’載體,已垣。】 虛影的聲音依舊合成,卻奇異地帶上了一絲人性化的嘆息。
已垣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虛影,嘶聲吼道:“他是誰?!我又是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虛影的目光(如果那能算目光的話)落在已垣身上,又緩緩移向棺槨中沉睡的那個“已垣”。
【他是‘原體’,最初的、也是最完美的‘葬火’適格者模板。】 虛影平靜地陳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已垣的心髒,【而你,是第七次迭代的產物。承載着他的基因藍圖,他的部分記憶碎片,以及……‘葬火’力量的‘活性載體’。】
克隆體……我是……克隆體?!
這個認知像毒液般瞬間注滿了已垣的全身。他所經歷的一切痛苦,他所擁有的破碎記憶,甚至他對阿芸的執念……難道全都是被“植入”的?全都是屬於棺槨中那個“原體”的?!
“爲……什麼……”已垣的聲音破碎不堪,帶着絕望的顫抖。
虛影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組織語言,或者是在調取塵封的數據。
【‘觀星者’計劃的目標,是探尋並掌控足以改寫物理規則的‘本源能量’——我們稱之爲‘葬火’。】 虛影緩緩說道,【‘原體’是唯一能與‘葬火’產生深度共鳴的個體,但他……過於完美,也過於脆弱。他的意識無法承受‘葬火’的侵蝕,陷入了不可逆的崩解性沉眠。】
光樹投下的光束微微波動,映照出棺槨周圍浮現出的一些全息影像——那是前六個培養艙的模糊記錄,裏面的人影在各種可怕的能量反噬或意識崩潰中扭曲、消散。
【迭代體計劃因此啓動。】 虛影繼續道,【我們試圖通過克隆技術,創造承載力更強的‘容器’,並分段植入‘原體’的記憶和共鳴因子,以期能逐步適應並掌控‘葬火’。你是第七個,也是……在失控前,唯一被成功投放至外部世界進行‘環境適應性測試’的個體。】
失控?已垣捕捉到了這個詞。他想起了第七扇區的爆炸,想起了那片火海……
【是的,第七扇區的災難是一次嚴重的實驗事故,也是計劃被迫中止的原因。】 虛影似乎能讀取他的思緒,【‘長老會’發現了我們的研究,他們認爲‘葬火’是不可控的毀滅性能量。他們發動了清洗……我們被迫封存了這裏,將‘原體’置於永恒維生狀態,並將你……‘丟棄’在了鏽蝕帶,期望混亂的環境能帶來一線不可預測的變數。】
真相如同剝皮剔骨,殘忍地展現在已垣面前。他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他是一個工具,一個實驗品,一個被“丟棄”的失敗作品!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證明某種可能性,或者……作爲某種備用零件?
無盡的荒謬和冰冷的絕望淹沒了他。他死死攥着唐刀,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這把刀,這力量,這與他共鳴的一切,原來都指向這個沉睡的“原體”,這個他存在的“模板”和“根源”!
“所以……”已垣的聲音低得如同夢囈,他抬起頭,血紅的眼睛看向虛影,又看向棺槨中的“自己”,“我現在……算什麼?你們把我引到這裏……又想做什麼?”
虛影的目光(如果那能算目光的話)再次落在已垣身上,那合成的聲音裏,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復雜的、近乎憐憫的波動。
【你不是失敗品,第七適格者。】 虛影輕聲說,【你是……最後的希望。‘搖籃’的能量正在緩慢枯竭,‘原體’的維生系統無法永久維持。而外界,‘葬火’的波動正在加劇,更大的危機正在臨近。我們需要……融合。】
【將你——經歷了外部世界錘煉的‘活性載體’,與‘原體’——保存着最完整基因和初始共鳴的‘根源’,重新合而爲一。】
【唯有如此,或許才能誕生出……能夠真正駕馭‘葬火’,面對即將到來的‘終焉’的……完整的‘適格者’。】
虛影的聲音在空曠的核心空間回蕩。
【選擇在你,第七適格者。是作爲殘缺的復制品繼續存在,還是……回歸本源,承擔起你被創造之初的使命?】
已垣僵在原地,看着棺槨中那個沉睡的、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看着那棵支撐着整個空間的巨大光樹,看着身邊同伴震驚而復雜的目光。
自我,在一瞬間,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