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都看着江際野。
只見他緩緩站起來,動作很慢。
但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首領在壓抑着什麼。
他的臉色白得嚇人,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睛死死盯着小周,一字一句地問:
“人在哪?”
“軍區醫院。剛送到。邊防排長派副排長騎馬直接來報信,說……說情況緊急。”
江際野沒再說話。
他轉身就往外走,腳步又快又穩。
但跟在他身後的小周能看見,首長垂在身側的手,在微微發抖。
“會議暫停。”
江際野走到門口,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
門“哐當”一聲關上。
留下滿屋面面相覷的軍官。
吉普車在雪夜裏瘋了一樣狂奔。
司機把油門踩到底,車輪在積雪覆蓋的路面上打滑,又抓地,車燈刺破黑暗,照出前方盤旋的山路。
路邊的樹木飛快倒退,像鬼影。
江際野坐在後座,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車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他什麼都看不清,腦子裏只有一個畫面在反復閃回。
七年前,姜知最後一次對他笑的樣子。
她說:“際野,等我回來,給你織一副最暖和的手套。”
然後她就消失了。
像人間蒸發。
這七年,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她死了,她被抓了,她背叛了,她……忘了。
每一種假設都像刀子,日日夜夜凌遲他的心髒。
但現在,她還活着。
在北大荒的深山老林裏,發着高燒,昏迷不醒。
還帶着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是誰?
吉普車一個急轉彎,江際野的身體猛地一晃,但他沒動,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手,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滲出血絲,但他感覺不到疼。
只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撞,撞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還活着。
她還活着。
軍區醫院。
一棟老舊的三層樓,牆皮剝落,窗戶上的玻璃有些碎了,用木板釘着。
走廊裏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混雜着一種陳年的黴味。
急診室門口,長椅上,坐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糯糯。
她身上還穿着那件單薄的夾衣,腳上的破棉鞋溼透了,在暖氣片旁邊冒着白氣。
手上的凍瘡更嚴重了,有些地方已經潰爛,流着黃水。
但她好像感覺不到,眼睛一直盯着急診室的門。
門關着,玻璃窗上掛着白簾,看不見裏面。
母親被推進去已經半個多小時了。
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表情都很嚴肅。
一個護士端了杯熱水過來,蹲下身:“娃娃,喝點水。”
糯糯接過杯子,手抖得厲害,水灑出來一些,燙在手背上。
她沒吭聲,小口小口地喝。
熱水從喉嚨流下去,暖了暖冰冷的胃。
“你娘……”
護士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醫生在全力搶救。”
糯糯點點頭,沒說話。
她耳朵裏,能聽見急診室裏各種聲音:
儀器滴滴響,醫生低聲交談,還有……母親微弱的呼吸聲。
那些聲音告訴她,娘還活着,但很危險。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不是護士那種輕快的步子,是沉重的、快速的軍靴踏地聲,“咚咚咚”,像敲在人心上。
糯糯抬起頭。
一個高大的身影沖進走廊。
穿着軍大衣,沒戴帽子,頭發有些亂,臉色蒼白。
但眼神銳利得像鷹,掃過走廊,瞬間鎖定了急診室的門。
以及門口長椅上的她。
腳步停了一瞬。
江際野看着那個孩子。
那麼小,那麼瘦,坐在長椅上,雙腳甚至夠不到地面。
臉上髒兮兮的,但那雙眼睛……又圓又黑,像黑葡萄。
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眼神裏有警惕。
他邁步走過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七年了,他幻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景,但絕對不包括這一種。
在醫院走廊,他未婚妻生死未卜,而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守在門口。
走到長椅前,他停下。
低頭,看着孩子。
孩子也仰頭看着他。
時間仿佛靜止了。
走廊的燈光昏暗,照在兩人身上。
遠處有護士推着車經過,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很遠,像另一個世界。
糯糯的目光,從男人的臉,慢慢下移,落在他腳上那雙沾着雪泥的軍靴上。
靴子很舊,但擦得很亮。
鞋帶系得一絲不苟。
她看了很久。
然後。
她慢慢從長椅上滑下來,站到地上。
因爲坐得太久,腿麻了,踉蹌了一下,但很快站穩。
她走到江際野面前。
抬頭,看着這張臉。
和照片上那張年輕的臉重疊,雖然更成熟,更冷峻,但確實是同一張臉。
她伸出右手。
那只手上滿是凍瘡、血痂、潰爛的傷口,此刻因爲用力而微微發抖。
她用盡全身力氣,把手掌拍在了男人的軍靴上——
“啪。”
很輕的一聲。
但在這寂靜的走廊裏,格外清晰。
血糊糊的小手印,留在了鋥亮的黑色皮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