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內部的空間如同精心切割的晶體,設計師巧妙運用了自然光與人造光,在光潔如水的白牆與深灰地面上投下幾何變幻的光影。
牆上懸掛着風格各異的畫作,無聲訴說着不同靈魂的呐喊或低語。然而,蘇月嫺此刻無心欣賞任何藝術傑作,她只想盡快完成取畫任務,離開這個讓她倍感不適的地方。
腳步匆匆,卻在經過一幅人物肖像畫時,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畫布上,一個穿着熨帖白襯衫的男人臨窗而立。午後慵懶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身上切割出斑駁而富有韻律的光影。他側臉的輪廓如上帝精心雕琢,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形成一道清冷的線條。最令人屏息的是那雙深邃的眼眸,透過畫布,仿佛穿透了時空,凝望着窗外某個不可及的遠方。那眼神裏沉澱着難以言喻的清冷、矜貴,以及……一絲被光影巧妙掩藏的、深入骨髓的憂鬱。那超然脫俗的氣質,正是自家少爺!只是畫中的他,比蘇月嫺日常所見,剝離了更多世俗的喧囂,只剩下靈魂深處最純粹的孤寂與疏離。
蘇月嫺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畫家的筆觸細膩而傳神,不僅捕捉了聶雲笙無懈可擊的外形,更精準地攫取了他靈魂深處那份復雜而迷人的氣質。她看得如此入神,以至於周遭的空氣都似乎凝滯了,世界只剩下畫中那個身影。
“小蘇?”
一個溫婉柔和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親近感,自身後響起。然而,完全被那份熟悉又陌生的孤寂感所攫住的蘇月嫺,對此充耳不聞。
雷婉婷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她身後,將蘇月嫺凝視聶雲笙畫像時那份專注、癡迷,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眷戀神情盡收眼底。一絲冰冷的銳利在她眼底飛速掠過,快得如同幻覺,旋即被臉上重新浮現的、無懈可擊的和煦笑容所覆蓋。她稍稍提高了音量,聲音依舊溫婉:“小蘇?”
這聲呼喚終於穿透了蘇月嫺的專注。她猛地驚醒,像受驚的小鹿般轉過身,看清是雷婉婷,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慌亂。
她迅速低下頭,語氣恭敬而拘謹:“雷小姐!您好!對不起,我剛才……看畫看入神了。”
雷婉婷步履優雅地走到她身旁,目光也投向那幅巨大的肖像,唇邊帶着一絲藝術家特有的、混合着苦惱與驕傲的無奈:“雲笙這個人啊,心思太難捕捉了。光影流轉間,那份神韻稍縱即逝。我畫廢了好多稿,總覺得還差那麼一點……最核心的東西。”她側過頭,看向蘇月嫺,笑容溫婉,帶着征詢的意味,“你覺得呢?畫得……還算像他嗎?”
蘇月嫺是服裝設計專科院校畢業的,有繪畫基礎,但面對真正的藝術創作,她深知自己只是門外漢。
她望向畫中那令人心顫的側影,發自內心地贊嘆:“畫得……太好了!非常非常像!尤其是那種……”她斟酌着詞句,試圖描述那最打動她的部分,“那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還有……眼神裏的深邃和……一點點憂鬱,特別特別傳神!”
“哦?”雷婉婷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同探針般鎖住蘇月嫺的臉龐,“真的連神態都一模一樣嗎?”她的追問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壓迫感。
蘇月嫺用力點頭,眼神清澈而真摯:“嗯!真的很像!感覺……感覺畫出了少爺平時不太顯露的一面。”
雷婉婷臉上的溫婉笑容倏然收斂,如同陽光被烏雲遮蔽,語氣也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幽冷:“看來,你對雲笙的‘神態’,觀察得也很細致入微?你很了解他?” 這問題如同暗礁,潛藏着危險的試探。
蘇月嫺心頭猛地一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逾越了某種界限,慌忙擺手解釋:“不…不是的!雷小姐您誤會了!我只是……只是在雲坻工作,和少爺接觸得機會多……但並不了解他……”
雷婉婷卻沒有給她解釋清楚的機會,用一種近乎憐憫又帶着居高臨下意味的口吻打斷了她:“你的確不了解雲笙。”她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仿佛沉入了某個痛苦的回憶旋渦,聲音也低沉而飄渺,“你知道他心底爲何總縈繞着那層揮之不去的陰翳嗎?” 她刻意強調了“陰翳”二字,仿佛這是只屬於她和聶雲笙之間的秘密印記。
蘇月嫺茫然地搖頭,心頭卻因對方驟然改變的態度而升起不安:“我……我不知道。”
雷婉婷的目光投向畫中聶雲笙深邃的側影,帶着一種沉浸於過往的憂傷,聲音輕得像嘆息:“因爲他的心裏,早已被一個人占滿了——葉安歌。”她停頓片刻,敏銳地捕捉到蘇月嫺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才繼續用一種宣告般的語氣說道:“她的消失,讓他將自己困在孤寂的世界裏,承受那份蝕骨的痛楚。”
隨即,她的語調陡然一轉,目光灼灼地看向蘇月嫺,帶着不容置疑的宣示:“不過,我相信時間終會撫平一切的。而我,”她的聲音異常清晰,“會一直守在他身邊,陪他慢慢走出那片陰霾,讓他重新好起來。”
蘇月嫺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她聽懂了雷婉婷的弦外之音:聶雲笙的心屬於葉安歌,而能陪伴他、治愈他的,只有她雷婉婷。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傭人。
巨大的酸澀和難堪幾乎將她淹沒。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拉開的疏離:“雷小姐,您言重了。我只是聶家雇傭的員工,少爺的私事……我聽着實在惶恐。我……去取畫,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 她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空間和這場不動聲色的羞辱。
雷婉婷似乎對她的“識趣”和“定位清晰”非常滿意,唇角勾起一抹優雅的弧度,抬手將一縷垂落的烏發輕輕別到耳後,動作從容而矜貴。她的語氣又恢復了之前的溫和,甚至還帶上了一絲親昵的歉意:“哎呀,你看我,光顧着感慨了。小蘇,實在抱歉,今天畫廊事務繁雜,都沒能好好招呼你。”話鋒一轉,仿佛不經意地提起,語氣卻帶着洞察一切的了然,“我剛才特意去前台問了一下,幫聶家取畫的人到了沒有。結果那個梁笑棠支支吾吾的,我覺得不太對勁,多問了幾句才大概知道了情況……”她看着蘇月嫺,眼神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她是不是……爲難了你了?”
蘇月嫺有些意外雷婉婷會主動提及此事,甚至表現出關心的姿態。她正猶豫着該如何措辭,雷婉婷已經露出了一個充滿歉意又透着無奈的笑容:“小蘇,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啊。梁笑棠她……”雷婉婷輕輕搖頭,語氣帶着一絲“打工人”的共情,“也是職責所在,不得不按規矩辦事。你要多體諒一下她的難處。”
她接下來的話像精準的手術刀,將冰冷的現實和森嚴的階級壁壘清晰地解剖開來,“在畫廊這種地方出入的,都是非富即貴、身份顯赫的人物。他們的身份和價值感,需要體現在每一個細節上,包括使用專屬的通道、享受專人的服務。這是行業的規矩,更是對他們身份地位的尊重。”她頓了頓,目光直視蘇月嫺,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邏輯,“如果梁笑棠今天破例,讓你從貴賓通道上去,萬一被哪位重要的客人看到,他們會怎麼想?會覺得我們畫廊管理混亂,失了格調。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番“體諒規矩、尊重身份”的言論,邏輯嚴密,冠冕堂皇,堵得蘇月嫺啞口無言。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所有僞裝,卑微的、窘迫的暴露在對方溫和卻銳利的目光下。她只能低下頭,如同被馴服般,聲音幹澀地回應:“是……雷小姐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給您和畫廊添麻煩了。” 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被迫咽回了肚子裏。
雷婉婷的笑容如同春風拂面:“你能理解就好。喏,畫在那邊,已經妥善包裝好了。”她優雅地抬手,指向靠牆放置的一個被厚實防撞材料包裹、邊緣可見精美木質外框的畫框,“辛苦你跑這一趟了。路上務必小心,”她的語氣加重,帶着明顯的提醒,“這幾幅畫……價值不菲,一幅畫的市場估價在五百萬左右。”
“五……五百萬?!”蘇月嫺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一幅畫!僅僅一幅畫,就抵得上她幾輩子也掙不到的財富!這個天文數字如同一座無形的、沉重無比的大山,轟然壓在了她單薄的肩頭。方才遭遇的所有委屈、難堪和羞辱,在這令人窒息的金錢壓力面前,瞬間都變得蒼白而渺小。
她看着那個包裹嚴實的畫框,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我……我知道了,雷小姐。我一定……一定小心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