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鏽蝕帶,城市的景象逐漸褪色,如同曝露過久的照片。高聳的摩天樓和閃爍的全息廣告被低矮、壓抑的工業廠房和連綿的廢墟所取代。天空被巨大的排污管道和廢棄高架軌道切割得支離破碎,空氣裏鐵鏽和化學污染物的味道更加濃烈,幾乎凝成實質,刮擦着喉嚨。
陳末駕駛着那輛舊摩托,沿着坑窪不平的輔路行駛。新裝的“玄武III型”接口傳來持續而沉悶的酸脹感,那條簡陋的勞動型義肢每一次隨着車身震動都會發出細微的嘎吱聲,提醒着他身體的殘缺和正在經歷的流亡。
越靠近城市邊緣,檢查站的身影就越發清晰。並非官方那種光鮮亮麗、自動化程度極高的出入境口岸,而是由生鏽的集裝箱、粗糙的混凝土路障和帶着鏽蝕鐵絲網的金屬拒馬胡亂拼湊而成的關卡。這裏是灰色地帶,是法外之地與秩序疆域之間心照不宣的緩沖帶,由私人安保公司、地方幫派甚至退伍兵團夥控制,盤剝着每一個試圖無聲穿越邊界的人。
陳末減速,關閉了引擎,推着摩托混入排隊等待檢查的稀疏人流。這裏大多是面色疲憊的勞工、開着破舊貨車的小商販,以及一些眼神躲閃、行色匆匆、一看就背負着秘密的人。空氣沉悶,彌漫着焦慮和汗水的酸臭味。
幾個穿着髒污不堪、款式混雜的作戰服,手持老式但保養得不錯的實彈武器的守衛懶散地靠在路障上,用挑剔而貪婪的目光掃視着每一個經過的人。他們的頭領,一個臉上帶着猙獰刀疤的壯漢,正坐在一個翻倒的油桶上,粗魯地檢查着一份紙質文件,不時對過關者發出呵斥或索要額外的“費用”。
隊伍緩慢前行。陳末壓低帽檐,將那只笨拙的勞動義手縮進袖口,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普通、無害、無利可圖。
“下一個!”刀疤臉頭領不耐煩地喊道。
陳末推着摩托上前。
“證件。”頭領頭也不抬,伸出手。
陳末遞上那份凌雁準備的僞造身份信片——一個來自其他城市的低級機械維修工。頭領將芯片在一個老舊的手持讀取器上刷了一下,屏幕跳出基本信息。
“王二?從津灣市來?跑到這鳥不拉屎的邊界幹嘛?”頭領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帶着審視。
“找活兒。”陳末壓低聲音,讓嗓音聽起來沙啞疲憊,“聽說諾德市那邊缺熟練工。”
“諾德?”頭領嗤笑一聲,“那邊亂得很,小子。還不如留在新海撿垃圾。”他的目光落在陳末空蕩的袖管和隱約露出的簡陋義肢上,“還是個殘廢?能幹什麼活兒?”
“能幹活。”陳末堅持道,心髒微微加速。
頭領站起身,繞着陳末和他的破摩托走了一圈,手指粗魯地敲了敲摩托的油箱,又猛地伸手捏了捏陳末右肩的接口部位!
陳末肌肉瞬間繃緊,劇痛傳來,但他強行壓制住了反擊的本能,只是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
“哼,裝的倒是便宜貨。”頭領似乎滿意了,甩了甩手,“過去吧。五十星幣。”
陳末心中一頓。凌雁給的錢大部分留給阿婆和付信息費了,身上所剩無幾。他拿出皺巴巴的現金,數出四十:“就這些了。”
刀疤臉眼睛一瞪,一把抓過錢,順手狠狠推了陳末一把:“窮鬼!滾吧!”
陳末踉蹌一下,扶住摩托,低下頭,推着車快速穿過路障。身後傳來頭領對下一個過關者的辱罵和索賄聲。
通過了。他暗暗鬆了口氣,重新發動摩托,駛離了檢查站。前方是更加荒涼的地帶,廢棄的工廠如同巨獸的屍骸般匍匐在地平線上,道路年久失修,布滿了裂縫和坑窪。
就在他以爲暫時安全時,一種強烈的、被窺視的感覺陡然襲來!
不是來自身後檢查站,而是來自側前方一片巨大的廢棄儲油罐區!
“警告:檢測到高精度瞄準激光鎖定。來源:十點鍾方向,海拔+15米處。”AI的警示驟然響起!
陳末幾乎沒有任何思考時間,猛地一擰油門,同時身體向右側極力傾倒!
“砰!”
一聲清脆而暴烈的槍響劃破荒地的寂靜!他剛才所在位置的地面被打出一個拳頭大的淺坑,碎石飛濺!
狙擊手!不是檢查站那些雜魚!
摩托因爲猛然的加速和重心偏移發出失控的嘶鳴,陳末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控制住沒有翻車。他不敢直線行駛,開始以極不規則的鋸齒形路線瘋狂加速,沖向最近的廢棄廠房廢墟!
“砰!砰!”
又是兩槍!一槍擦着他頭盔邊緣飛過,帶來令人頭皮發麻的灼熱氣流和刺耳的摩擦聲!另一槍打中了摩托的後輪擋泥板,金屬碎片迸射!
對方槍法極準,而且用的絕對是高性能狙擊武器!
是誰?管理局的專業狙擊手?還是“鴉影”派來的另一個殺手?
沒有時間判斷!陳末一頭扎進一片半塌的廠房陰影中,利用殘垣斷壁作爲掩護,瘋狂逃竄。狙擊子彈不斷擊打在身後的斷牆和水泥柱上,發出沉悶的爆響,揚起大片灰塵。
他沖入一個曾經是車間的大型空間,屋頂早已坍塌大半,只剩下巨大的鋼架扭曲地指向天空。就在這時,摩托前輪碾過一塊尖銳的金屬殘片,爆胎了!
車輛瞬間失控,向前猛地栽去!陳末被巨大的慣性甩飛出去,重重摔在滿是碎石和金屬屑的地面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疼痛,新裝的義肢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扭曲聲。
他掙扎着想爬起來。
一個身影,從高處一根橫梁上輕盈地跳下,落在他面前不遠處,激起一片塵埃。
不是想象中穿着高科技僞裝服的狙擊手。
那是一個女人。身材高挑矯健,穿着沾滿油污的暗紅色皮質外套和工裝褲,腳上一雙結實的軍靴。一頭凌亂的黑色短發下,眼神銳利如鷹,臉上帶着幾道細小的疤痕,嘴角卻勾着一絲野性難馴的弧度。她肩上輕鬆地扛着一把造型誇張、經過大量改裝的長管狙擊步槍,槍口還冒着淡淡的青煙。
她看着狼狽不堪的陳末,吹了一聲輕佻的口哨。
“喲,命挺硬啊,菜鳥。這都沒把你腦袋打開花?”
陳末警惕地盯着她,慢慢站起身,左手悄悄摸向腰間的匕首。這個女人給他一種極其危險的感覺,像是一頭收斂着爪牙的母豹。
“你是誰?”他沙啞地問。
女人沒有回答,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空蕩的袖管、簡陋的義肢和頭上的繃帶掃過,最後落在他那雙雖然疲憊卻燃燒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
“從‘麻雀’那破診所逃出來的?”她突然問道,語氣隨意,卻讓陳末心中巨震。
她知道凌雁!?
女人似乎從他的反應中得到了答案,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幾分,我沒什麼溫度。
“別緊張。我要殺你,你剛才就死了十次了。”她用槍管點了點陳末,“那幾槍是打招呼,也是試試你的成色。勉強及格吧,雖然躲得難看死了。”
她走上前幾步,無視了陳末的戒備,一把抓起他那只勞動義臂,粗魯地檢查了一下接口和結構。
“‘玄武III型’?麻雀倒是舍得給你用這老古董。結實是結實,笨得跟鐵疙瘩一樣。”她嫌棄地撇撇嘴,然後突然用力一擰一拔!
陳末甚至沒反應過來,那只剛裝上的義臂竟然被她徒手拆了下來!
“你幹什麼!”陳末又驚又怒。
女人沒理他,隨手將義臂扔到一邊,發出哐當一聲響。然後從自己身後背着一個碩大的工具包裏,掏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條暗啞無光的黑色金屬義肢,線條流暢,結構精密,透着一種冰冷的、極具力量感的美學。關節處有着細微的阻尼設計,手掌部分覆蓋着某種防滑吸振材料。
“喏,試試這個。”她不由分說,將那條黑色義臂精準而快速地接駁在陳末的神經接口上。
“咔噠。”
一聲輕響,接駁完成。陳末感到接口處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順滑的校準震動,隨即一種前所未有的、如臂使指的靈活感傳來!這條新義肢仿佛瞬間成爲了他身體的一部分,甚至比原來那條昂貴的型號反饋更敏銳、更強大!
“這是……”他震驚地看着那只黑色的、充滿力量感的手掌,下意識地握緊,感受到其中蘊含的驚人數量。
“‘夜鴞’原型機,我自己改的。便宜你了。”女人拍了拍手,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麻雀托我在這條路上等等看,要是有個看着快死透的傻小子跑過來,就順手撈一把。”
她扛起狙擊槍,轉身朝廠房外走去,示意陳末跟上。
“走了,菜鳥。管理局的蒼蠅快被槍聲引來了。想活命,就跟我來。”
陳末站在原地,看着女人灑脫不羈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那只仿佛爲他量身打造的全新義肢,感受着其中沉睡的、卻隨時可以喚醒的暴烈力量。
麻雀(凌雁)的安排?這個暴烈又神秘的女人?
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似乎,並非全然是絕望。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邁開腳步,跟上了那個消失在廢墟陰影中的身影。
他的逃亡路上,多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帶着暴烈溫柔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