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如果從相識相愛並最終產下一子來說,確實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在二十七年前的午後,姓氏爲達克的琺琅西亞農民偶遇了於高空中墜落而下的天使。他見到那墜落的神明時毫無畏懼,心中的善良與同情讓他將昏迷天使抱起,送往城裏的大教堂。天使被神職人員接手後,達克便被趕走了,但他心中並不感任何不甘與憤怒,他堅信,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且毫無悔意。達克全心全意去照看自己的農場,完全不想天使的事,他是一個專注的男人,故而也從未想到,過了三天,那名叫伊莎貝拉的天使,居然又回到了他的農場。之後又過了九年,一個名叫簡娜的女孩出生了。
“首先說明一點,因爲只有說明了,才能讓你知道我並非什麼惡人。”簡娜巍然不動,她散發的神聖氣場甚至屏蔽了巨木傾倒震起的煙塵。“我對契約惡魔這個族群是沒有任何偏見的,我認爲絕大多數惡魔是友善且毫無惡意的生命,就如同人類一樣。”她利落的將足有一米七長的斬劍從土壤內拔出,劍身在太陽照耀下熠熠生輝,沒有粘到哪怕一丁點泥土碎屑。她單手便把那斬劍拿起,劍鋒對準惡魔咽喉,“所以說啊,我和讓之所以多管閒事,只是爲了讓世界上少些濫殺生命的惡魔罷了。這樣你那在我們宮廷身居高位的同胞也會過的更順心,不會被你這樣的家夥玷污了名聲。”
“呀呀呀,等一下哦。”小惡魔看到那把被簡娜單手拿着的斬劍,寒光在她眼中閃爍而過,奈德拉深知如果被那劍鋒削到脖子,就算頭不掉下來,自己也會失血過多而亡。“我說,這樣很不公平的吧?你有一把趁手的兵器,而我可是兩手空空的呢。”她說着左手又從風衣的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紙,將紙豎着拿起後,她右手便直接伸進了空白的紙張之中,那紙的一面仿佛靜止的水,奈德拉的小臂全部伸入其中,不斷的翻找着。“既然簡娜姐姐是騎士,那應該會等我找好兵器再動手的吧。”羊皮紙內隨着奈德拉手臂的小幅度移動竟然傳出來鐵器不斷的碰撞摩擦聲,好似那紙張之內便是一座巨大的武器庫。
“不行……簡娜,你要立刻去攻擊她……”牧師掙扎着從地上站起身,“我必須警告你,她很強大……”他將精力集中於惡魔伸入羊皮紙的手臂,以期將其凍住。
“啊,我知道。”簡娜說着便將斬劍扛在肩上,她左手稍稍舉在身前,整個人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她從未來過。
貝納爾整個人都看傻了,神聖者好似突然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沒有留下任何氣息與蹤跡。他不知道其中原理,也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牧師企圖冰凍住奈德拉手臂的情況是真切存在的,於是貝納爾立刻轉變目標,撲過去和讓扭打在一起。
沉重且鋒利的劍身裹挾着極強的氣流,突兀的從背後劈來。奈德拉連忙用力側蹬腿,她將發力點蹬出一個巨大的凹陷,這才堪堪躲過那出現音爆的劈砍。神聖者簡娜達克,正站在惡魔剛剛所在位置。“你居然能反應過來嗎。”她悠哉的抬起斬劍,挑眉看向惡魔,“告訴我吧,你叫什麼。”
奈德拉手裏握着把鎖鏈近乎一米長的流星錘,那是她剛剛躲避攻擊時隨手從羊皮紙裏拽出來的,對她來說不是趁手的武器。“告訴你我的名字,好啊。”她隨意甩了甩流星錘,幾棵樹木應聲而倒,惡魔正熟悉着這東西的攻擊距離。“奈德拉。”鐵錘隨着最後的發音結束頃刻被甩出,流星般帶着氣浪向簡娜砸來。
“是這樣啊。”簡娜伸出空着的手,輕輕在空中拂動一下,她做出向前邁步的姿勢。“我去去就回。”帶有尖錐的鐵錘轟隆一聲落在地上,在土路上砸出了凹陷足有五十厘米深的坑洞。簡娜再次消失了,即便是惡魔也無法捕捉到半點痕跡。
“是怎樣的……”奈德拉剛想查看少女消失的位置,一記橫砍再次突兀的從她身側奇襲而來,惡魔左手瞬間握上鎖鏈,在一秒不到的時間,她兩只手便共同發力拉直鎖鏈護在自己身側,這才的攔下了簡娜快如閃電的橫砍。不論是奈德拉還是簡娜,她們的手此刻都在因爲不停的發力而顫抖着。見短時間無法分出勝負,簡娜脫離力氣的較量,她向後躍起,拉開一米以上距離落地後,就再次消失不見。“瞬間移動嗎…”大概是有了經驗,奈德拉在簡娜消失的瞬間便回過身掄出鐵錘,鐵錘拔地而起,果然正正好好砸在正想從背後襲來的簡娜的斬劍上。
簡娜全然沒有料到,她只是憑本能去招架了這一錘,向後踉蹌幾步才站穩身形。可還沒等她再次消失,鐵錘伴隨着鐵鏈極速襲來,也許是慌了神,簡娜憑借騎士的本能想去招架,她雙手握住劍柄,將斬劍護在身前,等待流星錘富有力量的沖擊。但鐵錘並沒有砸在她身體或斬劍,而是猛的砸進土壤,鎖鏈隨着鐵錘數個尖錐釘在土壤裏後落了下來,如繩索般死死纏繞住了簡娜,將她雙腿束縛。“也許是瞬間移動,或者能隱去身形。”奈德拉死死拽着木柄,保持着鎖鏈捆綁的力道,“但那都不重要了,因爲不論如何,你每次都要邁出一步,才能進行瞬移或隱身的行爲。”惡魔將鎖鏈纏繞到自己手臂上,一步一步向簡娜走來,“而現在面對我的逼近,你竟然還沒有消失。這便證明了我的猜測是正確的,簡娜達克,只要束縛住你的雙腿,你便再不能憑空消失了。”鎖鏈隨着惡魔的靠近而越收越緊,就連微光都有了少許碎裂聲。
“是啊。奈德拉,你做的很對。”簡娜的微光還沒有碎裂,所以她暫時感受不到髒器被擠壓的痛感。“你束縛住我的雙腿,我便沒法隱匿了。”她聲音中有些許的慌亂,但也僅是一點。“但倘若我告訴你,你那哥哥的頭等下就要被我砍下,和你的頭一起高懸於邊境出口之上呢。”她嘴角微微上揚,“身體則拉去遊行示衆,胸口掛着牌子,上面寫着狗男女……”
奈德拉已經來到了簡娜面前,她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騎士,沉默着猛的收緊鎖鏈,一腳將其踹倒。微光破碎爲金粉,如伴着灰塵緩緩飄落,簡娜此刻也倒在地上,因失去微光保護髒器被死死擠壓着而咳出幾口鮮血。盡管眉頭緊皺,但簡娜還是笑了,“我已經不需要邁出一步了。”她左手伸出,在自己與惡魔之間的空氣輕輕拂過。奈德拉以爲騎士要耍什麼陰招,於是猛的拽動鎖鏈,將她朝自己這邊拽來。可隨着距離拉近,簡娜再次無影無蹤。就連束縛她的鎖鏈,也斷裂爲一件件散落在地。
奈德拉十分確定自己剛剛沒有眨眼,她全程都盯着束縛簡娜的鎖鏈,以及她被拖拽的過程。可對方就是那樣平白無故的,消失了。
簡娜的斬劍又一次突兀襲來,奈德拉這次毫無防備,後背被狠狠的砍了一劍,她受傷了。從未有過的劇痛感頃刻涌入她的感知中心,一滴滴冷汗由額頭冒出滴落在地,奈德拉被劇痛壓垮,她跪倒在地。簡娜甚至不去看惡魔,她擦拭着劍鋒,淡淡的說:“維度空間內是漆黑的,且萬事萬物都不存在的地方。沒有時間、溫度、光線以及生命體的存在。”她走到奈德拉身側,準備對其處以斬首之刑。“你還真是對埃塔尼斯一點也不了解呢。”奈德拉的聲音此刻卻從自己耳邊傳來,簡娜整個人都被嚇的一顫,她連忙將劍鋒用力砍下,親眼看着奈德拉的頭顱如皮球般滾落到路邊。
“真是,一點也不了解呢。”惡魔的身形漸漸浮現於簡娜身旁,而那個被簡娜砍掉頭顱的奈德拉,竟然慢慢的變成了木偶假人。“你們人類稱其爲地獄科技,那好啊,就這樣叫它吧。”她猛的一拳朝簡娜襲來,後者匆忙舉劍擋住,卻還是被巨大的力道擊飛兩米遠。“地獄科技可以將自身所需通過羊皮紙轉化爲現實物質,這是每個埃塔尼斯都具備的能力。”奈德拉渾身散發着最原始的,流淌於她種族血脈中的殺意,她決定一拳一一拳徹底打死那騎士,來宣泄憤怒。“於是我變出與我自己一模一樣的木偶,趁你拂去我血跡之時,我躲在了一旁樹叢裏。啊…你還真麻煩。”
簡娜伸出手,用力一抓似乎握住虛無縹緲空氣,如拉開浴簾一般,簡娜憑空拉開了物質世界與維度空間之間的帷幕,被她手所拂過之處變爲夜空,向內望去卻是連光線都無法進入到深邃黑暗,似乎那就是宇宙的真面目,冰冷、漆黑、虛無。簡娜一步邁入那漆黑之中,就像走進自己家門同樣自然,她當然不會懼怕那了無生機的漆黑,她兒時就克服了對黑夜的恐懼,並熟練運用着這項天賦。她在十歲時便完全了解這個空間。沒錯,這裏一切都是停滯不前的,環繞着無盡黑暗的點點微光大概是群星,但它們就像是鑲嵌於回廊的寶石,全然靜止不動。簡娜不會去想爲什麼自己能保持方向感並穩定的行走於此,因爲她在十歲時就知道,重力是存在於這片空間的,她仍受到自己生活的大陸所產生的引力的牽引,大概是因爲她所開啓入口的位置,就在這片大陸上的緣故吧 。
在簡娜無數次的嚐試後,她得知,自己在進入這片空間的那瞬間起,時間便停止了,她的身體機能也隨之停滯在她進入的那一刻,損傷不會被修復,器官也不會老化,萬事萬物都會停止。但簡娜必須要從空間之中出來,才能影響到物質世界,而自己從空間出來的位置,也就是出口在物質世界何處開啓,則完全由簡娜自己來決定。簡娜母親,也就是那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天使有着什麼樣的天賦,已然無從得知。但這便是簡娜的天賦,她與生俱來的天賦。
簡娜行走於維度空間,步伐堅定的來到那只有她才能感覺到的氣息之後。她深知惡魔的反應與力量都在自己之上,如果被近身,那麼自己拂開維度的速度,甚至可能沒有奈德拉揮拳的速度快。可簡娜還是決定去賭一把,作爲神聖者,簡娜還從未感受過剛剛奈德拉帶來的那種恐懼,她的心剛剛無可置疑的顫抖了,在未經大腦反應之下顫抖,來自身體本能的恐懼。這是不被神聖者自己所接受的。於是她決定,要一擊幹掉那惡魔才行,哪怕代價是胸骨都被錘的粉碎。
斬劍被她反手側舉,簡娜已然做出突刺的動作,她單手持劍,左手忽然拂過氣息之後的眼前,她再次出現在奈德拉沒有絲毫防備的身後。騎士再不猶豫,她右臂發力猛的將斬劍刺入奈德拉胸膛,鋒利的銀白劍刃由惡魔背後進入,由胸腔的裂口破出。“我贏了!”她想繼續發力讓劍刺的更深,但劍好似被什麼給卡住,完全沒法向前推進。她不由得抬頭看去,竟發現那劍鋒正被惡魔鮮血淋淋的手用力握着。簡娜決定抽出斬劍,直接削下奈德拉的腦袋,可就在她左手向劍柄靠攏之時,惡魔左手猛的向後抓來,死死的握住她那纖細的手腕。
“很果斷的決定…簡娜…”奈德拉嘴裏溢出不少鮮血,但力道沒有絲毫減弱,她微微回頭,嘴角掛着自信滿滿的微笑。“你突然消失,依靠的便是左手吧。”惡魔說着便加大了握住簡娜左手的力量,“看你那一臉驚愕慌張的表情,我是猜對了呢…”騎士左手的手骨被奈德拉那恐怖的力道握的咯咯作響,惡魔決定直接握斷少女這只作怪的手,“多麼無敵的天賦…”
簡娜心中無疑布滿了名爲恐懼的蛛網,她被那蛛網與左手手腕傳來的劇痛死死網住。如果手腕斷掉,那她便斷然不可能正面戰勝這惡魔了,即便其已被利劍穿胸而過,但那份力量表明,奈德拉仍有一戰之力。簡娜立刻鬆開握着劍柄的右手,她俯身想去摸別在靴子內的匕首,可惡魔明顯更快一步,奈德拉在感受不到斬劍刺入的力量時便鬆開了沾滿自己鮮血的右手,她瞬間摸到身後的劍身,握着劍刃,強忍着劇痛將之拔出,在簡娜拿起匕首前,奈德拉已然將劍鋒架到其脖頸之間。“棋差…一招呢。”奈德拉咳出一口血,她眼前已然出現重影,“不過…我要饒你一命…”她抬頭看向騎士身後,貝納爾已然被滿身刀疤的牧師給擒住,大概是他全身都被讓給凍住了吧。
“我們都已奄奄一息……”讓費力的喘着氣,“請放開簡娜吧,奈德拉小姐。我在做牧師之前,對精靈的治愈法術略知一二……”
“你先……給哥哥治療…如果這樣的話…我就相信你…”奈德拉雙腿有些發軟,她的力氣終於開始減弱,簡娜趁機從她身邊掙脫開,但她沒有消失,而是有些難以置信的看着惡魔。
“他毫發無損,只是被我暫時凍住。”讓說着便解除了施加於貝納爾的溫度,而後者則將他一腳踹開,飛奔到小惡魔身旁攙扶住她,“混蛋東西,快點按剛才說的給她治療啊!”他十分焦急,卻也無能爲力。
“啊……”牧師從地上爬起來,他看了眼因恐懼還僵在原地的簡娜,便徑直向奈德拉走去了。
讓我們在此略過小惡魔被治療時疼痛的哀嚎,以及貝納爾被她咬住胳膊時猙獰的表情。簡娜達克,出身於琺琅西亞農村的女孩,她有一顆高潔堅韌的心。應琺琅西亞君主與教宗請求,她與自己的同伴讓賽克斯前往邊境外,殺死了那條不斷在夜晚劫掠北部的蜥龍,那真是條巨大凶殘的蜥龍。他們在返回邊境的路上遇見了那個幾乎都是熊類獸人的部落。不論是簡娜還是讓,他們二人並沒有走進過那個部落,也沒有與部落內任何人交談過,他們只是偶然聽到全部落的獸人都在祈禱,祈禱一只白發的惡魔放過它們。惡魔,通常指的是來自地下世界的種族埃塔尼斯,人間通常將其稱爲契約惡魔。在當今社會,契約惡魔早就融入人類社會,不少甚至並憑借其才智身居廟堂之上。而教授簡娜知識,並處處爲其着想的,她的人生導師,甚至可以說第二位父親,便是琺琅西亞朝廷的財政大臣,巴斯蒂安,一位來自地下世界的契約惡魔。
要知道,人們是看重名譽的,不論是個人還是一個族群,都需要良好的名譽。而在簡娜看來,奈德拉的行爲無疑玷污了巴斯蒂安的名譽,如果這樣的契約惡魔越來越多,那麼自己所敬仰之人日後定不會好過。因爲名譽被破壞了。於是簡娜將自己的想法說與讓聽,兩人決定拿下那惡魔,之後再清理掉那持續侵擾邊境的部落。
可如今看來,奈德拉並非卑劣之人。
簡娜沒有再使用天賦,她一步一步來到正趴在貝納爾懷裏的惡魔面前。
“總而言之…是我們考慮不周。”讓微笑着遞給小惡魔顆糖果。奈德拉伸手就拿了過來,“就是呀,而且就算我們真打算清理掉那個部落,也算好事。”讓只是笑着,他並不認同小惡魔的觀點,也許兩人的出發點與價值觀本就不同。
“我們也該趕路。”貝納爾抱着奈德拉站起身,一下與簡娜四目相對。他感受到十分尷尬的目光,便趕忙移開視線說:“您的愛人受了傷,先生。”讓看了眼臉頰微紅的簡娜,他知道那女孩想因爲自己錯誤、武斷的推測二人的品行道歉,他也知道說出對不起三字對簡娜的性格來說有多麼難。
“不!不是愛人…”簡娜滿臉通紅,她瞄了眼讓的表情,想偷窺下對方的有沒有流露出的心意。“就是…抱歉,這位小姐,我不該去揣測你二位的人格與德行……”
“哎呀,我好像看出來啦。”奈德拉咂吧咂吧小嘴,她將糖果含進嘴裏,隨後拽拽貝納爾的衣服,要他抱着自己離簡娜近些。貝納爾依着她的要求,抱着奈德拉來到簡娜身側,小惡魔湊到少女耳邊,耳語道:“我剛剛讀了那神棍的心呢。”她沒有一口氣說完,特意留下點空檔去看簡娜期待又害羞的表情,可比剛剛要宰掉自己的表情要好看的多。“他可喜歡你。”
林間飛起幾只雲雀,芝士已然載着兩位旅人重新踏上旅途。四人剛剛又聊了些什麼,可因爲即將入秋的緣故,他們的對話已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在貝納爾與奈德拉離開好一會兒後,簡娜和讓仍然沒有離開那片森林,他們也許是去清理那部落,也許是因爲面紅耳赤的簡娜還沒從惡魔的話語中緩過來。
漸漸的,葉片開始泛黃。豐收的好時節,也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