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連同那幾塊散發着“可疑”甜香的物件被悄無聲息地處理掉了，但空氣中似乎仍殘留着一絲若有似無的、令人不安的異樣氣息。
謝硯臨重新坐回案前，卻難以集中精神。公文上的字句變得模糊，腦海裏反復浮現的是那夜驚鴻一瞥的詭異身影，和方才托盤裏造型奇特的“貢品”。
示好？威脅？嘲弄？
他指節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光潔的桌面，發出沉悶的嗒、嗒聲。被動等待絕非他的風格。既然對方主動留下了痕跡，無論其目的爲何，這便是一個……突破口。
他需要回應。但不是對方可能期望的那種。
他鋪開一張質地細膩的宣紙，取過一支狼毫小楷，蘸飽了墨，卻懸腕停頓了片刻。
該如何寫？
質問？呵斥？那無異於對牛彈琴，對方恐怕連看都看不懂。
他眸光微閃，落筆。
筆尖在宣紙上流暢地滑過，留下一個個端正清峻的楷體字。並非公文奏對，也非詩詞唱和，而是最簡單、最基礎的蒙學內容——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他從《千字文》起筆，字跡工整，間距清晰。他寫得很慢，每一筆都力透紙背，仿佛要將這些構成他世界根基的文字，鐫刻進紙纖維深處。
寫完數行，他停筆，審視着紙上的墨跡。這或許很荒謬，對着一個可能是精怪的東西傳授蒙學，但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不易引發沖突的溝通方式——一種近乎馴化般的啓蒙。
若對方真有靈智，無論來自何方，這或許是搭建理解的第一步。若對方心懷叵測，這看似無害的舉動也能暫時麻痹對方。
他將寫滿字的宣紙輕輕壓在鎮紙下，正好覆蓋了之前放置“奇物”的那片區域。油燈的光芒柔和地灑在墨跡未幹的字句上，像一種無聲的等待和試探。
……
蘇挽挽幾乎是數着時間熬到了下一次“門開”的時刻。
這一次是午後。陽光猛烈，老宅裏悶熱得讓人發昏，但她卻緊張得手腳冰涼。她再次全副武裝——長衣長褲，帆布包裏的“裝備”也升級了：除了餅幹和水，還多了幾樣她覺得可能有用的小玩意，比如一個便籤本和一支中性筆。
鑰匙插入鎖孔時，她的手心依舊全是汗。
門推開一條縫。
熟悉的冰涼氣息涌出。她屏息望去——
書案後空空如也。油燈也未點燃。
他不在。
一絲失落悄然掠過，但很快被另一種情緒取代。她的目光被書案上的東西吸引了。
鎮紙下，壓着一張紙。
不是她見過的公文格式，而是……寫滿了毛筆字？
她心跳莫名加快，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什麼。
紙上是一排排極其工整漂亮的楷書。她眯着眼，艱難地辨認着那些繁體字。
“天……地……玄黃？”她低聲念出認識的幾個字，“宇……宇宙洪荒？日月盈……盈什麼？”
這似乎是……《千字文》？
他寫的？寫給她的？
一個荒謬又令人振奮的猜測竄入腦海：他在試圖和她溝通？用最基礎的文字？
巨大的驚喜沖散了恐懼。她幾乎是撲到案前，也顧不上什麼謹慎了，立刻從帆布包裏掏出便籤本和中性筆。
怎麼回應？
她也寫《千字文》？可她背不全啊！
情急之下，她想起包裏還有一本巴掌大的現代漢語小字典，是之前學設計時查生僻字用的。她飛快地翻到部首檢索，又對照着紙上的字，笨拙地、一筆一畫地，在便籤紙上臨摹那幾個她認出來的字：“天”、“地”、“日”、“月”。
她的字歪歪扭扭，用中性筆寫出來的線條也完全無法和對方力透紙背的毛筆字相比，但意思應該……能懂吧？
寫完，她覺得光這樣似乎不夠。想了想，又在旁邊用簡筆畫，畫了一個小小的太陽，一個月亮，下面鄭重地標上“Sun”和“Moon”。
做完這一切，她將這張小小的便籤紙，小心翼翼地壓在了那張寫滿漂亮毛筆字的宣紙旁邊。
再次環顧空無一人的書房，她退出房間，輕輕合上門，落鎖。
背靠着門板，她忍不住揚起嘴角，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在四肢百骸流淌。
他收到了她的“禮物”，並且回應了！
雖然方式如此曲折，如此……具有跨越時空的戲劇性。
但他們之間，那堵無形的、充滿誤解和恐懼的高牆，似乎終於被撬開了一絲縫隙。
透過這道縫，她看到的，不再僅僅是一個危險的“古代官員”，而是一個試圖理解、甚至笨拙地伸出交流觸角的……人。
語言的橋梁，似乎正在以一種極其古怪的方式，開始搭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