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的世界波譎雲詭,門外的世界疑竇叢生。蘇挽挽被兩種截然不同的壓力擠壓着,幾乎透不過氣。她開始像一只警惕的狸奴,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兩邊的生活,每一次與謝硯臨的交流都變得更加簡短、隱晦,如同地下接頭。
然而,謝硯臨帶來的問題,卻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王朝的核心。
這一次,他留下的紙條上,字跡沉凝,墨色深重,提及的已不再是某一項具體事務,而是籠罩整個官僚體系的沉痾痼疾——“吏治糜爛,貪墨成風,效率低下,政令不出京師久矣。”
他甚至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近乎無奈的憤懣:“積弊如山,非猛藥不能去痾。然牽一發而動全身,阻力重重,陛下雖有革新之志,亦投鼠忌器。”
蘇挽挽看着那張紙條,仿佛能透過紙張,看到金鑾殿上龍椅旁那個年輕帝王焦灼而不甘的眼神,以及站在丹陛之下、試圖撬動這座大山的謝硯臨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吏治改革?這簡直是古代王朝的終極難題之一,多少能臣幹吏折戟於此。
她的第一反應是退縮。這太宏大了,太復雜了,遠遠超出了她一個園林設計師的能力範圍。她那些來自現代管理學的碎片化知識,在這種系統性的頑疾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甚至想寫下“無能爲力”四個字。
當指尖碰到那冰涼的紙張,謝硯臨那雙在月光下凝重的眼睛似乎又浮現在眼前。他曾冷靜地接受了她來自未來的驚世真相,此刻正身陷囹圄,需要破局之策。
她真的……一點忙都幫不上嗎?
現代企業治理……科層制……績效考核……流程標準化……
這些概念在她腦中飛速閃過。它們當然不能直接套用在一個封建王朝上,但其核心思想——權責明晰、提高效率、減少人爲幹預和腐敗空間——或許是共通的?
一種近乎莽撞的沖動攫住了她。她鋪開紙,不再試圖給出完整的方案,而是開始畫圖,寫關鍵詞,用最精煉的方式,拋出幾個核心的“概念炸彈”。
她畫了一個金字塔形的結構圖,在旁邊標注:“明確等級,各司其職,權責對等。”
她畫了一個流程圖,從“接收指令”到“執行”到“復核”到“歸檔”,強調:“事事有流程,環環有記錄,減少隨意性。”
她寫下了“考核”二字,畫了一個表格,列出的卻不是“德、能、勤、績”之類的虛詞,而是“賦稅完成數”、“案件審結率”、“河道修繕裏程”等盡可能量化的指標,旁邊注:“以實績論賞罰,而非虛名人情。”
她甚至提到了“監察獨立”和“交叉審計”的概念,雖然只能用“設專人專司查賬,異地互查”這樣模糊的話來表達。
每一筆落下,她都覺得自己在癡人說夢。將這些現代行政管理的骨架,強行塞入一個封建王朝的軀殼,其結果可能是水土不服,甚至引發更大的混亂。
但她還是寫完了。帶着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破罐破摔心態,將這張充滿了“離經叛道”思想的紙,塞過了那扇門。
這一次,等待回應的時間格外漫長。
連續幾次“門開”,案頭都空空如也。謝硯臨仿佛徹底消失了。
蘇挽挽的心一點點沉入谷底。他是不是覺得她的想法太過荒謬絕倫,根本無法實施,甚至可能觸怒龍顏,所以幹脆放棄了與她討論?
還是說……他正在醞釀着什麼?
就在她幾乎要認定這次嚐試徹底失敗時,她再次推開門。
案頭上,沒有紙條。
只有一本薄薄的、裝幀精美的奏疏抄本。
她心髒狂跳,手指微微顫抖地拿起那本奏疏。封面沒有任何標題,只右下角蓋着一方小小的私印——正是謝硯臨之前畫給她看的那枚。
她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
用工整嚴謹的館閣體謄寫的文字映入眼簾。這顯然是一份即將上呈御覽的奏章草案!
開篇直指吏治積弊,言辭懇切而犀利。緊接着,提出的改革方案,卻讓蘇挽挽的眼睛越睜越大——
那分明就是她那些零碎概念的、經過精心打磨和本土化改造的版本!
他用“定品秩、明職權”來解釋權責清晰;用“公文流程再造”來包裝標準化流程;用“考成法”來推行量化績效考核;甚至提出了“巡按御史”與“六科給事中”相互監督制約的構想,隱約有着“監察獨立”的影子……
每一個她拋出的、粗糙甚至危險的概念,都被他用合乎當下政治語境和禮儀規範的文字重新闡述,巧妙地嵌入了王朝原有的制度框架之內,既顯得銳意革新,又不至於完全脫離實際,顯得過於驚世駭俗。
這已不再是簡單的“采納”,而是一次高超的、充滿政治智慧的“再創造”!
蘇挽挽一頁頁翻下去,心跳如擂鼓。她仿佛能看到無數個深夜,謝硯臨獨自坐在燈下,對着她那些離經叛道的“塗鴉”,凝神思索,字斟句酌,將這些來自未來的火星,小心地培育成可以在這個時代燃燒的火焰。
奏疏的最後,是預計會遇到的阻力以及初步的應對策略,思慮之周密,讓人嘆服。
她合上奏疏,久久無言。
震撼,欽佩,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戰栗,充斥着她的內心。
他不僅看懂了,而且做到了。他將她的“概念”,化爲了切實可行的“國策”。
這份奏疏一旦呈上,將在朝堂掀起何等巨大的風浪,她幾乎不敢想象。
她留下的,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建議,而是一把可能重塑一個王朝官僚體系的鑰匙。
而遞出這把鑰匙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