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病灶的根源,顧清絡的精神高度集中,整個人進入了一種近乎忘我的狀態。她的每一個指令都變得愈發簡潔而急促,每一個動作都快如閃電,卻又帶着一種機械般的精準。
“長鑷!紗布!”
綠竹立刻從身旁的長案上,遞過一把細長的、頭部帶着彎鉤的特制鑷子。另一名宮女則飛快地將一小塊用烈酒浸泡過的紗布,塞入鑷子的頂端。
顧清絡接過長鑷,左手用兩根手指輕輕固定住腫脹的膽囊,右手則操控着長鑷,小心翼翼地探入腹腔,開始清理膽囊周圍因爲炎症而產生的粘連組織。這個過程,凶險無比,稍有不慎,若是刺破了脆弱的膽囊壁,或是損傷了周圍的肝髒與血管,後果不堪設想。
殿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太醫和劉太醫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顧清絡那雙穩定得不可思議的手。他們看不懂那些奇特的器械,也無法理解她每一步操作的意圖,但他們能清晰地看到,在那片血肉模糊的視野中,那雙手是如此的靈巧,每一次分離,每一次牽拉,都帶着一種胸有成竹的韻律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了。
豆大的汗珠,從顧清絡光潔的額頭上沁出,順着她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但她的眼神,她的雙手,卻始終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終於,在剝離了最後一絲粘連後,整個腫脹的膽囊,被完整地遊離了出來。
“準備引流管,準備取石鉗。”顧清絡的聲音,因爲長時間的專注而帶上了一絲沙啞。
她先用一根細小的空心銀管,精準地刺入膽囊底部,將裏面積存的、已經變成墨綠色的濃稠膽汁緩緩引流出來,以減輕膽囊內部的壓力。
隨着膽汁被排出,那原本腫脹如拳的膽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了一些。
緊接着,最關鍵的一步到來了。
顧清絡換上了一把頭部帶着細小鋸齒的取石鉗,對着之前探查到的、膽囊頸部那個堅硬的凸起,眼神一凝。
“固定好,我要切開了。”她對充當助手的宮女低喝一聲。
那名宮女早已被眼前血腥而又神奇的景象震懾得麻木,聞言只是下意識地用力按住了牽拉的紗布。
顧清絡不再猶豫,手中的柳葉刀再次舉起,在膽囊壁上,精準地切開了一個不到半寸的小口。
就在切口形成的一瞬間,一顆鴿子蛋大小、表面凹凸不平、呈現出黑褐色的石頭,伴隨着一股腥臭的膽汁,從切口處“噗”地一下彈了出來!
“出來了!”綠竹忍不住失聲驚呼。
那顆“罪魁禍首”掉落在顧清絡提前鋪好的無菌紗布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殿內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也跟着這顆石頭的落地,被狠狠地敲擊了一下。
真的……真的從太後的肚子裏,取出了一塊石頭!
顧清絡那番看似荒謬的“妖言”,此刻,以一種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得到了印證!
王太醫和劉太醫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們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無盡的驚駭與恐懼。這份恐懼,不僅來自於眼前這血腥的場面,更來自於對自身醫術信仰的崩塌,以及……對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那神鬼莫測手段的深深畏懼。
然而,顧清絡的工作,還遠未結束。
取出結石,只是完成了最關鍵的一步。接下來,是同樣凶險的清理與縫合。
她用一根更細的探針,小心地探入膽囊的切口,仔細檢查內部是否還有殘留的細小結石。確認清理幹淨後,她又用生理鹽水——也就是她用特定比例的鹽和蒸餾水調配出的“潔淨鹽水”,反復沖洗着膽囊和整個腹腔,將那些發炎的組織和殘留的毒汁,全部清洗幹淨。
“絲線,持針器。”
沖洗完畢,顧清絡開始進行最精細的縫合工作。她所用的縫合針,是她讓工匠用最好的鋼材,按照她的圖紙特制的,彎度和銳度都遠超這個時代的縫衣針。而縫合線,則是她用處理過的羊腸線和特制的雪蠶絲線。
只見她左手持鑷,右手握着持針器,在那小小的膽囊切口上,開始飛針走線。她的動作輕柔而又迅速,每一針的間距,每一個線結的鬆緊,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那已經不是簡單的縫合,而是一種近乎完美的藝術。
王太醫看得眼花繚亂,他從未想過,縫合傷口,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精細的程度。軍中處理外傷,最好的方式也不過是用粗針大線將皮肉勉強拉到一起,哪裏見過這般層層對合,針腳細密如繡花的手段!
縫合完膽囊,再依次縫合腹膜、肌肉、脂肪、皮膚……
當最後一針落下,顧清絡剪斷絲線,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她直起腰,只覺得後背一陣僵硬的酸痛,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
整個過程,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
她用幹淨的紗布,爲太後的傷口做了最後的覆蓋和包扎。然後,她走到了床頭,拔下了那些用於麻醉和止血的銀針。
隨着最後一根銀針被拔出,一直平穩躺着的太後,眼睫毛忽然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動了!太後娘娘動了!”一名眼尖的宮女,發出了驚喜的叫聲。
顧清絡立刻上前,再次爲太後探查脈搏和瞳孔。
脈搏,雖然依舊虛弱,但比之手術前,已經有力了許多。
“王院使,劉太醫。”顧清絡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卻依舊清亮,“現在,請你們二位,再爲太後娘娘診一次脈。”
王太醫和劉太醫如夢初醒,連忙顫顫巍巍地上前。當他們的手指,再次搭上太後寸口的那一刻,兩人的臉色,同時劇變。
那原本沉細欲絕的脈象,此刻,竟如枯木逢春一般,雖然微弱,卻帶着一股綿綿不絕的生機!那股盤踞在脈象之中、代表着毒氣攻心的滯澀之感,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這……這怎麼可能!”劉太醫喃喃自語,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
王太醫更是渾身巨震,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顧清絡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那裏面,再沒有了輕視與敵意,只剩下了如同仰望神明般的敬畏與震撼。
“回陽轉……生機復……脈象……脈象真的平穩了……”他嘴唇哆嗦着,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就在這時,床上一直昏迷的太後,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雖然她的眼神還有些迷茫和渙散,但她確確實實地,醒了過來!
“水……”一個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聲音,從太後幹裂的嘴唇中溢出。
“快!快去稟報皇上!太後娘娘醒了!”李泉第一個反應過來,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連滾帶爬地向殿外跑去。
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直守在門外,心急如焚的明德帝,看到李泉那副狂喜的模樣,一顆懸着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如何了?”他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啓稟皇上!大喜!大喜啊!”李泉跪倒在地,激動得語無倫次,“神了!真是神了!顧大小姐……她……她真的從太後娘娘的腹中取出了一塊石頭!太後娘娘……醒了!已經醒過來了!”
明德帝的身體,猛地一晃。
他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李泉,大步流星地沖進了偏殿。
當他看到母親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確實已經睜開了雙眼,正由宮女小心地用棉籤沾水潤溼嘴唇時,這位九五之尊的眼眶,瞬間紅了。
“母後!”他一個箭步沖到床邊,跪了下來,緊緊地握住了太後枯瘦的手,“母後,您感覺怎麼樣?”
太後的意識還不太清醒,只是看着眼前的兒子,渾濁的眼睛裏,流下了一行清淚。
明德帝再也忍不住,聲音哽咽。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床榻,落在了那個靜靜地站在一旁,臉色蒼白如紙,衣襟上還沾着血跡,卻依舊身姿挺拔的少女身上。
此刻,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看着她,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感激,有欣賞,更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畏。
這個少女,以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將他的母親,從鬼門關硬生生地給拉了回來。
“顧清絡。”他緩緩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去。
殿內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股迫人的帝王威壓,紛紛低下了頭。
只有顧清絡,迎着他的目光,平靜地行了一禮:“臣女,幸不辱命。”
明德帝走到她的面前,停下腳步。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從她鬢邊散落的一縷發絲上,拈起了一點暗紅色的東西。
那是一滴在手術中不慎濺上的、已經幹涸的血珠。
他看着指尖那點觸目驚心的紅,又看了看她那雙因爲極度疲憊而顯得有些黯淡,卻依舊清澈見底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最終,他將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一句承諾。
一句,帝王的承諾。
“從今日起,你顧清絡,便是我大周的護國神醫。”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慈寧宮,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裏,“見官大一級,入宮免跪拜。朕,再賜你金針一副,準你……先斬後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