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地籠罩着顧家莊園。
白日裏喧囂的馬場歸於寂靜,只有蟲鳴在草叢間織着細密的網。
顧家主宅深處,那棟按楚雲韶心意布置得古意盎然的小樓裏,卻燈火通明。
紫檀木書案上,攤開的不是經史子集,而是一摞摞散發着油墨氣息的厚厚文件——顧氏集團近五年詳細的財務報表、各核心業務板塊的市場分析報告、競爭對手評估……林林總總,堆成了小山。
楚雲韶換下了白日利落的工裝,只着一身素色絲緞家居長袍,烏黑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鬆鬆挽起。
她斜倚在鋪着軟墊的黃花梨圈椅裏,一手支着額角,一手翻動着那些印滿密密麻麻數字和圖表的紙張。
暖黃的落地燈光勾勒着她沉靜的側臉,眼尾那顆紅痣在燈下顯得愈發冷冽。
顧振華畢恭畢敬地侍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梟如同一個融入陰影的雕像,靜靜守在書房門口。
空氣裏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
良久,楚雲韶合上最後一份關於文化娛樂板塊的報告,指尖在光滑的頁面上輕輕點了點,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
她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緊張得手心冒汗的顧振華。
“振華,”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顧家這份家業,守得…很辛苦吧?”
顧振華心頭猛地一顫,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痛處,老臉瞬間垮了下來,布滿了愁苦和無奈。
他深深吸了口氣,才啞着嗓子開口:“回祖奶奶的話…是…是有些力不從心了。”
楚雲韶端起手邊的青瓷茶盞,淺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湯,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字字如錐:
“能源板塊,顧家的根基。煤、油、氣,舊時代的王者,如今卻被‘光’(光伏)、‘風’(風電)、‘水’(水電)逼得節節敗退。沉硯那孩子,我看得出,殫精竭慮,四處奔走,勉強維持着份額不墜。但大勢如此,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守着金山,眼看要變成土坷垃。後繼,乏力。”
顧振華額頭滲出冷汗,連連點頭:“是…是…沉硯他盡力了…可這…這新能源,我們顧家起步晚了些,技術壁壘又高…”
楚雲韶沒理會他的辯解,指尖滑過另一份報告:“再看這奢品零售,珠寶古董,本是彰顯底蘊,攫取暴利的好行當。可你們,”她微微蹙眉,“好的鑑寶師傅,青黃不接。頂級的貨源渠道,日漸枯竭。市面上那些魚目混珠的玩意兒,還有那些所謂的‘大師’工坊流水線出來的東西,也敢堂而皇之地擺進顧家的門面?長此以往,高端客戶流失殆盡,牌子砸了,再想立起來,難如登天。”
顧振華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羞愧難當:“這當年一些老師傅被人挖走了,還有,還有……一些好的礦近些年也產不出……”
“至於這文化娛樂,”楚雲韶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一聲響,目光掃過那份報告,帶着一絲冷嘲,“握着幾個老牌巨星的合約,坐吃山空。外面早已天翻地覆,短劇如野草瘋長,短視頻平台造星如流水。你們呢?固步自封,反應遲鈍,眼睜睜看着那些後起之秀瓜分流量,搶奪市場。沒有新鮮血液注入,沒有跟上時代的玩法,再大的招牌,也終將蒙塵。沉硯縱有通天的本事,一人之力,焉能同時挽三處狂瀾?”
她總結陳詞,語氣平淡卻重若千鈞:“三足鼎立,如今三足皆疲。守成尚可,進取無門。若無破局之法,照此下去,不出兩代,顧家這頂級世家的名頭,怕是要拱手讓人了。”
顧振華被這番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分析震得渾身發軟,幾乎站立不住。他嘴唇哆嗦着,老淚在眼眶裏打轉:“祖奶奶明鑑,句句誅心。是我無能,愧對祖宗基業。”
楚雲韶看着他瞬間蒼老了十歲的樣子,微微嘆了口氣,話鋒卻是一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沉硯、晏臨、還有野川…我看這顧家第三代,只此三兄弟?他們的父母呢?”
書房裏的空氣驟然凝固了。滴答的鍾聲似乎也停頓了一瞬。
顧振華臉上的皺紋在暖黃燈光的照射下,瞬間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打,猛地抽動了一下。
他挺直的脊背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支撐,微微佝僂了下去。
剛剛還因談論生意而緊繃的臉,此刻血色盡褪,只剩一片灰敗。
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節泛白,緊緊抓住,微微顫抖着。
喉嚨裏像是堵了什麼滾燙而沉重的東西,讓他一時間發不出任何聲音。
幾秒鍾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他們,” 顧振華的聲音幹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磨出來的,帶着鐵鏽的味道,“在野川剛滿一周歲不久…就…”
老人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仿佛那巨大的悲傷即使過去了二十多年,此刻被猛然揭開,依舊帶着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一趟去外省的路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爲一縷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因爲一場車禍而去了。”
最後兩個字輕飄飄的落下,卻帶着千鈞之力。
顧振華猛地低下頭,蒼白的鬢角在燈光下分外刺眼。他迅速抬起另一只沒抓住扶手的手,用指尖用力在眼窩下方極其快速地蹭了一下,動作快得仿佛只是被燈光閃了一下眼。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抬起頭時,臉上強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着楚雲韶,聲音依舊沙啞地開口道:“都是命數,他們壽數盡了,祖奶奶不必掛懷。”
楚雲韶坐在燈光的暗影裏,沒有立刻說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這個垂暮老人身體裏洶涌卻被他死死按住的痛苦,
“車禍?”她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書房裏的死寂。
她的視線牢牢鎖住顧振華低垂的眼瞼,“當年,查清楚了嗎?”
顧振華深吸一口氣,聲音沉悶得如同從地底傳來:“查了,就是路上暴雨,大貨車的刹車失靈,天災意外。”
楚雲韶不再追問。她靜靜地坐在那裏,看着這位在商海沉浮一生的老人,此刻在自己面前努力維持着最後一點身爲長輩和家主的尊嚴,卻因爲提起早逝的兒子兒媳而徹底潰不成軍。
那壓抑的、無聲的痛苦,遠比嚎啕大哭更能直擊人心。
她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振華……”
老人抬起眼,幾乎要克制不住悲傷,“祖奶奶……”
楚雲韶將桌上的茶盞塞到了顧振華手中,讓他端着暖手。
昏黃的燈光下,楚雲韶眼中掠過一絲冰冷徹骨的光芒。
兩百年的歲月教會她一件事:太多巧合都長着一張精心僞裝的臉。
她站起身來,不再看顧振華,轉而望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語,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我…知道了。”
顧振華身體不易察覺地輕輕震了一下。
“吱呀——”書房厚重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一條縫,顧野川那顆頂着一撮亂毛的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臉上帶着訓練後的疲憊和看到燈光的欣喜:
“祖奶奶!爺爺!你們還在書房修煉呢?廚房燉了老母雞湯,賊香!老祖宗您嚐一口不?我給您端一盅?喝了美容養顏延年益……”
“益壽”的“壽”字卡在了嗓子眼。
顧野川話音未落,生生被書房裏彌漫開來的那股幾乎凝固的空氣給嗆了回去。
靠!這是怎麼了!楚家要亡了嗎?老爺子怎麼這表情。
顧振華怒不可遏地看着推門而入的顧野川,怒喝道,“顧野川!你知道不知道進長輩房間要敲門!!!”
呃……
因爲祖奶奶,外貌太過年輕,自己總是忘記,她是自己祖奶奶。
完了!完了!
只見楚雲韶,轉過身來,側臉在燈影下顯得清冷,那雙望向自己的眸子深不見底,看不出喜怒。
而後,當顧野川看見楚雲韶對自己露出溫和一笑時,他突然想問。
這個世界有重置卡嗎?請讓我回到5分鍾前重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