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風機的轟鳴聲終於停了。
臥室裏陡然陷入一片近乎真空的寂靜,只有耳朵裏還殘留着嗡嗡的餘響。
鶴嶼川僵硬地坐在床沿,頭發被吹得蓬鬆幹燥,甚至有些過分溫暖,每一根發絲都仿佛殘留着姚稔剛才帶着怒氣的手指拂過的觸感,以及那霸道溫熱的風。
他依舊保持着那個微微低頭的姿勢,一動不敢動,像一尊被突然定格的石像。
胸腔裏那股酸脹的情緒還未完全平復,甚至因爲這份突如其來的、帶着訓斥意味的關懷而更加洶涌澎湃,堵得他喉嚨發緊。
姚稔利落地卷好吹風機的線,把它塞回床頭櫃抽屜,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整個過程,她沒再看他一眼,也沒再說一句話,仿佛剛才那通發作只是日常流程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後,他感覺到身側的床墊再次微微下陷,她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鶴嶼川的心髒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
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該如何躺下去?
是繼續保持這樣坐到天亮,還是……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極其緩慢地、像個生鏽的機器人一樣,重新躺了回去。
身體依舊緊繃着,刻意保持着與另一邊盡可能遠的距離,幾乎是懸在床沿上,仿佛另一邊是萬丈深淵。
臥室的主燈被按滅了,只留下她那邊床頭一盞極其昏暗的、暖黃色的睡眠燈,勾勒出房間裏家具模糊的輪廓。
世界陷入一種朦朧的、私密的昏暗裏。所有的感官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
他聽到身邊傳來極其細微的布料摩擦聲——是她在調整睡姿。
他聽到她清淺而規律的呼吸聲,就在不遠的地方,與他屏住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感覺到被子因爲她細微的動作而產生的空氣流動,帶着她身上溫暖的香氣,一陣陣拂過他的皮膚。
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他全身的肌肉都維持着一種備戰狀態的僵硬,等待着可能發生的任何情況,或者說,等待着這場煎熬的結束。
他已經做好了徹夜無眠、睜眼到天亮的準備。
在原來那裏,失眠和驚醒才是他夜晚的常態,伴隨着疼痛和恐懼。
然而,就在他以爲這個夜晚就會以這種極度緊繃的方式凝固下去時——
身邊的動靜又來了。
這一次,更清晰,更……靠近。
他感覺到姚稔的身體在柔軟的被褥下,朝着他的方向挪動過來。
帶着一種睡意朦朧間的自然和依戀,完全不像是有意識的試探。
下一秒,一條柔軟的手臂帶着溫熱的體溫,輕輕地、卻不容拒絕地搭在了他的腰側。
他的身體猛地一顫!
像被瞬間通了高壓電,每一根神經都尖叫着繃緊到了極致!
緊接着,一個溫暖的身體貼上了他的後背,柔軟的發頂蹭到了他的後頸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麻癢。
她似乎在他的背後找到了一個舒適的位置,像一只尋找熱源的小動物,又往他懷裏更深地嵌了嵌,發出一聲極輕極滿足的、夢囈般的喟嘆。
她的整個前身幾乎都貼在了他的後背上,溫熱的體溫隔着薄薄的睡衣面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柔軟的身體曲線與他僵直的脊背嚴絲合縫。
那條搭在他腰上的手臂,也微微收攏,是一個全然依賴和占有的姿勢。
鶴嶼川徹底石化在了原地。
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的心理建設,所有的冰冷防御,所有的自我告誡,在這一刻被這具溫暖、柔軟、毫無防備貼靠過來的身體撞擊得粉碎!
她……把他當成了那個人。
在睡夢中,毫無保留地、習慣性地靠近他,擁抱他。
他應該推開她。
立刻,馬上。
但他做不到。
那溫暖的體溫像最強烈的磁石,吸引着他冰封已久的、渴望溫暖的靈魂。
那均勻清淺的呼吸噴在他的後頸,像羽毛一樣搔刮着他緊繃的神經,奇異地帶來一絲……困意。
那縈繞在鼻尖的、屬於她的甜美馨香,混合着被子陽光的味道,構成了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名爲“安眠”的氣息。
這擁抱太溫暖,太真實,太具有欺騙性。
仿佛他真的被需要着,被愛着,被全然信任着。
*
昨天還抱着她猛親,今天就背着她睡,她主動了還不主動。
七年還沒到就膩了唄。
呵。
“……晚安。”
一聲模糊的、帶着濃重睡意的呢喃,像輕柔的雲朵,飄進他的耳廓,然後消散。
就這兩個字,像最後一陣微風,輕輕吹散了他強撐起的、搖搖欲墜的戒備高牆。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知,也吞噬了所有的掙扎。
極度的疲憊和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如同潮水般終於漫過了警惕的堤岸。
身體先於意志,背叛了他。
他那僵硬如鐵的肌肉,在那持續不斷的溫暖包裹和令人安心的規律呼吸聲中,竟然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鬆弛了下來。
緊繃的背脊微微放鬆,向後靠進了那個溫暖的懷抱裏。
高度集中的意識開始模糊,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緩緩垂下。
窗外遙遠的、模糊的城市噪音仿佛變成了單調的白噪音。
他竟然……
睡着了。
不是淺眠,不是假寐,而是沉甸甸的、無夢的、幾乎失去所有知覺的深度睡眠。
仿佛跌入了一個溫暖、柔軟、絕對安全的黑色絨毯裏,所有的痛苦、焦慮、恐慌和孤獨都被暫時隔絕在外。
這是他來到這個陌生世界後,第一個沒有任何噩夢糾纏、沒有在半夜因恐懼或疼痛而驚醒了無睡意的夜晚。
……
再次恢復意識時,是被生物鍾和窗外逐漸明亮的天光喚醒的。
鶴嶼川猛地睜開眼,有一瞬間的徹底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隨即,昨晚的記憶如同潮水般瞬間回籠——相冊、牛奶、吹風機、還有……那個擁抱!
他瞬間徹底清醒,心髒狂跳起來。
他發現自己依然保持着側睡的姿勢,但不知何時已經翻了個身,變成了面向姚稔。
而姚稔,依舊蜷縮着,頭枕着自己的手臂,睡顏恬靜,呼吸均勻。
他們的距離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數清她長長的睫毛。
他的手臂,甚至無意識地搭在了她的被子上,形成了一個保護的姿態。
他竟然抱着她睡了一夜!
而且睡得無比深沉,直到天亮!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劈中了他,讓他瞬間彈開手臂,猛地向後縮去,差點直接摔下床去!
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驚恐和難以置信。
他怎麼可以……他怎麼能夠……在這個女人的身邊,在這個充滿“他”氣息的床上,睡得如此毫無防備?
甚至……還產生了依戀的姿勢?
強烈的自我厭惡和恐慌瞬間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