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來得悄無聲息,清晨推開藥館的門,青磚地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白,像撒了把碎鹽。阿芷呵着白氣掃雪,竹掃帚劃過地面,發出“沙沙”的輕響,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
“慢點掃,別凍着手。”沈硯之披着件厚棉袍走出來,手裏捧着個白瓷碗,“剛溫好的姜棗茶,趁熱喝。”
阿芷接過碗,暖意從指尖漫到心口。碗沿還留着他的指溫,像春日裏曬過的石頭。她小口啜着茶,看着沈硯之轉身去檢查藥圃——那些耐寒的藥材被他罩上了草簾,薄荷卻早就枯了,只剩下褐色的根須埋在土裏,等來年開春再冒新芽。
“沈先生,今天能歇會兒嗎?”阿芷看着他鬢角沾的雪粒,“雪天病人少。”
沈硯之回頭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在雪光裏格外清晰:“等把這批凍瘡藥配完就歇。前幾日李家莊的大牛托人捎信,說村裏孩子凍壞了不少,得趕緊送去。”
阿芷心裏一動。自上次天花疫情過後,大牛總時不時托人送些紅薯、土豆來,說是“給活菩薩們添點口糧”。那些帶着泥土氣息的糧食,在藥館最艱難的時候,撐過了不少日子。
她放下掃帚,快步走進藥房:“我來幫你。”
藥房裏彌漫着當歸和肉桂的暖香。沈硯之正在搗藥,銅藥杵撞擊藥臼的聲音“咚咚”作響,像是在數着時光。阿芷拿起戥子稱藥材,目光落在他凍得發紅的指關節上——上次爲了救一個落水的病人,他跳進冰水裏,落下了每逢陰雨天就發疼的毛病。
“你的手又疼了?”她忍不住問,放下戥子去摸他的手腕。他的脈跳得沉穩,指尖卻涼得像塊冰。
“老毛病了,不礙事。”沈硯之抽回手,往爐子裏添了塊炭,“等開春暖和了就好了。”他從藥箱裏翻出個小瓷瓶,倒出些黃色的藥膏,“這是我新配的凍瘡膏,你也抹點,看你耳朵都凍紅了。”
阿芷接過藥膏,指尖觸到他的掌心,像被炭火燙了下,慌忙縮回手。藥膏帶着淡淡的麻油香,她往耳朵上抹了點,暖融融的,心裏卻比耳朵更熱。
正忙着,門外傳來車軲轆碾過雪地的聲音。阿芷探頭一看,只見趙府的管家站在雪地裏,臉色焦急地往藥館裏張望。“沈大夫!阿芷姑娘!”他踩着積雪跑進來,棉鞋上沾的雪化成水,在地上洇出串腳印,“不好了!我們家少爺……少爺他又出事了!”
沈硯之手裏的藥杵“當啷”掉在地上:“怎麼回事?上次的‘牽機引’不是已經解了嗎?”
“不是舊病!”管家急得滿頭大汗,說話都帶着顫音,“是、是被人下毒了!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了!”
沈硯之和阿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凝重。沈硯之抓起藥箱:“阿芷,拿上急救的銀針和解毒丹,跟我走!”
馬車在雪地裏跑得飛快,車輪碾過結冰的路面,發出“咯吱”的聲響。阿芷掀開車簾,看到路邊的樹枝掛滿了冰棱,像一把把倒懸的尖刀。“怎麼會突然中毒?”她忍不住問,心裏像壓了塊冰。趙家少爺自上次痊愈後,一直好好的,怎麼會再次遭人毒手?
“怕是有人不想讓趙家好過。”沈硯之望着窗外飛逝的雪景,眉頭緊鎖,“上次二房的餘黨雖然被抓了,但難保還有漏網之魚。再說……趙家的生意做得大,眼紅的人不在少數。”
阿芷想起趙家少爺溫和的笑臉,想起他說“等我好了,就跟你們學醫術”的認真模樣,心裏揪得慌。她攥緊手裏的銀針包,指尖因爲用力而發白——這次,一定要把他救回來。
到了趙府,剛進內院就聽見女人的哭聲。趙夫人跪在房門口,頭發散亂,見到沈硯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沈大夫!求您救救我兒子!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夫人莫慌,我去看看。”沈硯之撥開人群往裏走,阿芷緊隨其後。
臥房裏彌漫着股奇怪的杏仁味。趙家少爺躺在榻上,臉色青紫,嘴角掛着白沫,手腳抽搐得厲害,眼睛翻着白,眼看就快不行了。趙老爺子坐在床邊,臉色灰敗,手裏的拐杖被攥得變了形。
“怎麼樣?”他抬頭看向沈硯之,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沈硯之沒說話,迅速抓起趙家少爺的手腕診脈。他的手指剛搭上脈,臉色就變了:“是氰化物!毒性極強,得立刻催吐!”他從藥箱裏拿出根銀簪,撬開趙家少爺的嘴,又讓阿芷取來濃鹽水,“灌下去!快!”
阿芷手忙腳亂地給趙家少爺灌鹽水,沈硯之則拿出銀針,飛快地刺入他的人中、涌泉等穴位。銀針刺入的瞬間,趙家少爺猛地嗆咳起來,吐出些黑色的穢物,抽搐卻沒減輕多少。
“不行!催吐來不及了!”沈硯之額頭冒汗,從藥箱裏掏出個小葫蘆,倒出三粒黑色的藥丸,“這是‘九轉還魂丹’,能暫時護住心脈,你把他的嘴撬開,我喂他服下!”
藥丸帶着刺鼻的藥味,阿芷好不容易才讓趙家少爺咽了下去。過了片刻,他的抽搐總算停了,臉色卻依舊青紫,呼吸微弱得像風中的殘燭。
“暫時穩住了,但能不能挺過去,還得看今晚。”沈硯之擦了擦汗,對趙老爺子說,“得找到毒源,不然就算這次救過來,下次還會出事。”
趙老爺子點點頭,對管家說:“去!把今天接觸過少爺的人都叫來,一個也別漏!再去查廚房,看看少爺今天吃了什麼!”
管家領命而去,趙夫人撲到床邊,拉着趙家少爺的手哭個不停。沈硯之坐在桌邊,眉頭緊鎖地看着桌上的藥碗——碗裏還剩些沒喝完的參湯,散發着淡淡的杏仁味。“這參湯是誰送來的?”他沉聲問。
趙夫人抬起哭紅的眼睛:“是、是家裏的廚娘張媽送來的,說是給少爺補身體的……”
“把張媽叫來!”趙老爺子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晃了晃。
沒過多久,管家就把張媽帶了進來。張媽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穿着灰布棉襖,見到趙家少爺的樣子,嚇得“噗通”跪在地上:“老爺!夫人!不是我!我沒有下毒啊!”
“不是你?那這參湯裏的毒是哪來的?”趙老爺子氣得渾身發抖,拐杖往地上一頓,“我待你不薄,你爲什麼要害我兒子!”
“真的不是我!”張媽哭得老淚縱橫,“這參湯是我親手燉的,一直放在灶上溫着,除了我,就只有……就只有少爺的貼身小廝福子碰過!”
“福子呢?”沈硯之追問。
管家臉色一變:“剛才叫人的時候,就沒見到福子!我這就派人去找!”
就在這時,一個家丁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老爺!不好了!福子……福子在柴房裏上吊了!”
衆人都愣住了。沈硯之第一個反應過來:“去柴房看看!”
柴房裏陰冷潮溼,福子的屍體掛在房梁上,脖子上的繩子勒出道深深的紫痕。他腳下的地上,放着個摔碎的瓷瓶,裏面殘留的液體散發着和參湯裏一樣的杏仁味。
“看樣子是畏罪自殺。”管家嘆了口氣,“沒想到這小子看着老實,心腸這麼毒。”
沈硯之卻蹲下身,仔細查看福子的屍體。他的手指劃過福子的脖頸,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忽然皺起眉頭:“不對。他的舌頭沒有伸出來,眼角也沒有淚痕,不像是上吊自殺的。”
阿芷也蹲下來,看着福子緊握的拳頭:“他手裏好像攥着什麼東西。”
沈硯之用銀簪撬開福子的手指,發現裏面是半塊撕碎的衣角,布料是上好的綢緞,邊緣還繡着朵金線的蘭花——那是趙家二房的標志!
“是二房的人!”趙老爺子氣得渾身發抖,拐杖都快被他捏斷了,“我就知道他們沒安好心!上次沒把他們一網打盡,現在竟然敢回頭害我兒子!”
沈硯之站起身,目光掃過柴房的角落:“二房的餘黨應該還在府裏。福子是被他們滅口的,目的就是讓我們以爲他是凶手。”他對管家說,“把府裏所有的人都集中起來,仔細搜查,尤其是那些二房以前用過的人!”
搜查進行了整整一個下午。雪越下越大,趙府的屋檐下掛起了長長的冰棱,像一串串晶瑩的淚。阿芷守在趙家少爺床邊,給他換了三次藥,他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些,呼吸也平穩了些。
“沈先生,你說能找到凶手嗎?”她看着窗外飄飛的雪花,心裏像被雪凍住了。
“能。”沈硯之的聲音很堅定,“只要做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就像這雪,看着幹淨,底下藏着的泥和草,總會露出來的。”他從懷裏掏出塊熱乎乎的烤紅薯,遞給阿芷,“剛從灶房拿的,趁熱吃。”
紅薯帶着焦香的甜味,阿芷咬了一口,暖意在胃裏散開。她看着沈硯之凍得發紅的耳朵,忽然想起早上他給她抹的凍瘡膏,伸手往他耳朵上抹了點:“你也抹點,看你耳朵都凍裂了。”
沈硯之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角的細紋裏盛着暖意:“還是你細心。”
就在這時,管家匆匆跑進來:“沈大夫!找到了!在以前二房住的院子裏,發現了個密室,裏面藏着兩個人,還搜出了剩下的毒藥!”
沈硯之和阿芷跟着管家趕到二房的院子。院子裏的積雪沒人清理,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密室藏在假山後面,打開石門,一股黴味撲面而來。裏面果然綁着兩個人,都是男人,穿着黑衣,嘴裏塞着布,看到人進來,眼裏露出凶狠的光。
“就是他們!”張媽指着其中一個高個子男人,“我今天燉參湯的時候,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在廚房門口轉悠!”
高個子男人掙扎着想要說話,嘴裏的布被扯掉後,他惡狠狠地瞪着趙老爺子:“老東西!你以爲把我們抓了就完事了?二房的人還有很多,遲早會把你們趙家連根拔起!”
“癡心妄想!”趙老爺子氣得臉色發白,對管家說,“把他們交給王統領,讓他好好審審,看看還有多少漏網之魚!”
黑衣人被拖走時,還在瘋狂地叫囂,聲音在寂靜的雪地裏回蕩,像野獸的哀嚎。
處理完凶手,天已經黑透了。趙老爺子非要留沈硯之和阿芷吃飯,沈硯之婉拒了:“藥館裏還有病人等着,我們得回去了。”
“那我派馬車送你們。”趙老爺子感激地說,“這次多虧了你們,不然我兒子就……”他說着,眼圈就紅了。
“老爺子別客氣,治病救人是我們的本分。”沈硯之拱了拱手,“少爺還需要靜養,我們就不多打擾了。這是我開的藥方,按方抓藥,每日一劑,連服七天,應該就能痊愈了。”
坐上馬車,阿芷才鬆了口氣,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她靠在車壁上,看着窗外飛逝的雪景,忽然覺得很累。沈硯之從懷裏掏出個暖手爐,塞到她手裏:“累壞了吧?靠着睡會兒,到了我叫你。”
暖手爐帶着他的體溫,阿芷攥在手裏,心裏暖融融的。她沒有真的睡着,只是閉着眼睛,聽着他平穩的呼吸聲,像聽着最安心的曲子。馬車在雪地裏顛簸着,她的肩膀偶爾會碰到他的胳膊,每次碰到,心裏都會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回到藥館時,雪已經停了。月光灑在雪地上,亮得像鋪了層銀霜。阿芷爹和小石頭正站在藥鋪門口張望,看到他們回來,小石頭像只小炮彈似的沖過來:“沈大哥!阿姐!你們可回來了!我燉了肉湯,給你們暖身子!”
藥鋪裏飄着肉湯的香味,爐火正旺,映得每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阿芷喝着熱乎乎的肉湯,看着沈硯之和小石頭說笑,忽然覺得,不管外面有多少風雨,只要回到這裏,心裏就踏實。
沈硯之喝了口肉湯,忽然對阿芷爹說:“張叔,有件事,我想跟您說。”
阿芷爹放下碗:“你說。”
“我想娶阿芷。”沈硯之看着阿芷,眼神認真得像在診脈,“我知道我以前經歷過很多事,可能給不了她大富大貴,但我向您保證,我會用我的一生護着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阿芷的臉“騰”地紅了,頭埋得低低的,筷子在碗裏戳着肉塊,心跳得像要蹦出來。
阿芷爹看着沈硯之,又看看自家女兒紅得像熟透的蘋果的臉,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裏盛着欣慰:“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倆啊,就像這藥圃裏的薄荷和金銀花,離了誰都不行。”他端起酒杯,跟沈硯之碰了一下,“我這閨女,就交給你了。”
沈硯之鄭重地跟阿芷爹碰了杯,酒液入喉,帶着辛辣的暖意,從喉嚨一直暖到心裏。他看向阿芷,眼裏的笑意像月光下的雪,溫柔而明亮。
阿芷抬起頭,撞進他的眼睛裏,像撞進了盛滿星光的銀河。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揚,眼裏的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掉在碗裏,濺起小小的水花。這淚是熱的,像爐火,像暖手爐,像他掌心的溫度,融化了窗外的霜雪,也溫暖了往後的歲月。
雪又開始下了,輕輕巧巧地落在藥館的青瓦上,像在爲這對年輕人,唱一首溫柔的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