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那一聲“未晞，你隨我來一下”，聲音不高，語氣也依舊維持着慣常的溫和，但落在周遭幾位離得近的夫人耳中，卻如同投下一顆無聲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微妙的漣漪。
原本喧譁的笑語聲幾不可查地低了下去，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沈未晞身上。
安國公夫人端起茶盞，輕輕吹着浮沫，眼角餘光卻瞥向這邊。柳夫人則用繡着纏枝蓮的帕子掩了掩嘴角，眼底閃過一絲看好戲的興奮。
蘇姨娘和柳姨娘更是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幾乎抑制不住地上揚。
沈未晞仿佛對周遭涌動的暗流毫無所覺，她微微屈膝，神色恭順依舊：“是，母親。”
她跟在趙氏身後，步履平穩地離開了人群中心，走向梅林旁一處供人暫歇的暖亭。那前來報信的嬤嬤低眉順眼地跟在最後。
一進暖亭，隔絕了外面的視線，趙氏臉上的笑意便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帶着審視的威嚴。
她並未立刻發作，只是用那雙下垂的三角眼冷冷地盯着沈未晞，沉默了片刻。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只剩下亭外寒風刮過梅枝的嗚咽聲。
那報信的嬤嬤垂手立在亭口，大氣不敢出。
“未晞，”趙氏終於開口，聲音像是淬了冰，“方才張嬤嬤來報，宴席待用的那套粉彩萬壽無疆碗碟，清點時發現少了四只湯盤，八只醋碟。庫房記錄與你昨日核對後送來的清單並無出入，器皿昨日也是你院裏那個叫冬凝的丫鬟親自清點接收、記錄在冊的。此事，你可知曉？”
她語速平緩，卻字字如釘，直接將罪責鎖定在了清點接收的環節，矛頭直指沈未晞和她指派的人。
沈未晞心中冷笑。果然來了。器皿缺失，還是在賓客盈門之時發現，這若是坐實了協理不力、甚至監管不嚴導致奴仆偷盜的罪名，足夠讓她徹底顏面掃地，再也翻不了身。
她抬起頭，臉上適當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困惑，微微蹙眉：“竟有此事？昨日冬凝清點後，確實將核對無誤的冊子呈給了兒媳。兒媳也再三叮囑她務必仔細，萬不可出錯……”她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語氣帶上一絲不確定，“只是……”
“只是什麼？”趙氏眼神銳利如刀。
“只是昨日冬凝清點器皿時，夏竹和秋紋也在近旁協助整理其他物件，”沈未晞語氣遲疑，仿佛在努力回憶，“兒媳恍惚記得，似乎聽到她們提及，有幾樣器皿因存放日久，需得重新清洗擦拭方能使用……當時人多事雜，兒媳也未十分在意。莫非是清洗過程中，不慎有了損毀，底下人一時害怕，便隱匿未報？”
她巧妙地將“丟失”引向了“清洗損毀隱匿”，並將夏竹和秋紋也拖下了水。既然要亂，那就亂得再徹底些。
趙氏眉頭緊鎖，顯然沒料到她會把水攪渾。夏竹是她的人，秋紋也與蘇姨娘牽扯甚深。
那報信的張嬤嬤忍不住插嘴道：“夫人明鑑，清洗器皿的皆是老實本分的粗使丫鬟，絕不敢……”
“張嬤嬤，”沈未晞淡淡打斷她，目光平靜地看向她，“器皿從庫房取出，到清洗，再到安置備用，經手之人並非只有冬凝一個。如今東西不見了，首要的是立刻尋回或查明去向，而非急着斷定是誰的過錯。今日宴請事關侯府體面，若因幾件器皿耽擱了正事，恐怕母親與我都擔待不起。”
她一番話，既點出事情有疑點，又抬出侯府體面壓人，將問題的重點從“問責”暫時轉移到了“解決”。
趙氏臉色陰沉了幾分。她自然聽得出沈未晞話裏的機鋒，但“侯府體面”四個字確實拿住了她的短處。此刻若繼續糾纏誰對誰錯，反倒顯得她這個當家主母不顧大局。
“依你看，現下該如何？”趙氏冷聲問，將皮球又踢了回來。
沈未晞微微垂眸：“當務之急，是立刻尋一套品相相當的碗碟替補上，絕不能耽誤開席。母親院中小庫房裏，似乎還有一套前年宮中賞下的青花雲蝠紋器皿，規制略高些，但花色沉穩，應能暫代。至於缺失的器皿……”她抬起眼，看向趙氏，“可否請母親允準，讓兒媳帶着冬凝、夏竹、秋紋三人，立刻沿着器皿經手的路線仔細查問一番？或許只是放錯了地方，若能及時尋回，自是最好。”
她既要解決眼前的危機，也要借此機會，名正言順地調動和審問相關人等，尤其是……冬凝。
趙氏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她冷哼一聲：“便依你所言。翡翠，你帶兩個人，陪着夫人一起去查！務必查個水落石出！”她點了自己身邊另一個大丫鬟翡翠同行，顯然仍不放心沈未晞。
“是，老夫人。”翡翠應聲上前，對着沈未晞福了一禮，姿態恭敬，眼神卻帶着審視，“夫人，請。”
沈未晞面色不變：“有勞翡翠姑娘。”
她轉身走出暖亭，翡翠帶着兩個粗壯婆子緊隨其後。亭外寒風撲面，她卻覺得心頭一股冷冽的戰意緩緩升起。
她沒有先去庫房，而是直接朝着丫鬟仆役們臨時歇腳等候傳喚的後罩房走去。
冬凝、夏竹、秋紋三人已被叫到了一間空置的耳房裏。冬凝臉色蒼白，緊緊抿着嘴唇，眼神裏帶着惶惑不安。夏竹和秋紋則明顯有些慌亂，眼神躲閃。
“夫人……”三人見到沈未晞進來，連忙行禮。
沈未晞目光在三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冬凝身上：“冬凝，昨日你清點器皿，可確認數目無誤？”
冬凝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發顫：“回夫人，奴婢昨日清點時，一一核對過冊子，數目、品相都是對的，才籤收畫押的！奴婢絕不敢馬虎！”
“那之後呢？器皿送往何處清洗？經手之人都有誰？清洗後可曾再次核對？”沈未晞問得極快，語氣平穩卻帶着壓力。
冬凝努力回憶着，語速急促：“清洗是交由後廚雜役處的李婆子帶人做的，就在後廚旁邊的漿洗房裏。當時……當時夏竹姐姐和秋紋姐姐也在那邊核對桌帷坐墊，奴婢將器皿交給李婆子後，便去幫她們整理……後來、後來器皿清洗完畢送回暫存庫房時，奴婢正好被秋紋姐姐叫去幫忙分派各處的茶葉，是、是夏竹姐姐代爲核收的……”
夏竹的臉色瞬間煞白！
秋紋也猛地抬起頭，眼神驚恐。
沈未晞的目光立刻轉向夏竹：“夏竹，是你核收的清洗後的器皿？”
夏竹腿一軟，也跪了下來，急聲道：“夫人明鑑！奴婢當時只是恰好路過，李婆子說清洗好了讓點數，奴婢想着冬凝忙，便順手點了數目，看着碗碟都是光亮幹淨的，便……便讓她送入庫房了，並未仔細核對冊子上的具體名目……”
“順手點了數目？”沈未晞語氣微揚，“一套器皿數十件，你順手一點，便能確定毫無錯漏？還是你根本未曾細點，只聽信了李婆子一言？”
夏竹渾身發抖，冷汗涔涔而下，語無倫次：“奴婢……奴婢……”
“秋紋，”沈未晞又看向她，“你當時叫走冬凝，所爲何事？茶葉分派，何時緊急到需要立刻叫走正在核驗宴席器皿的人？”
秋紋也慌忙跪下，哭喪着臉：“奴婢……奴婢只是看冬凝一個人忙不過來，想讓她搭把手……奴婢不知道器皿還沒核完啊……”
三人互相攀扯，漏洞百出，儼然一團亂麻。
翡翠在一旁冷眼看着，眉頭越皺越緊。
沈未晞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沉靜。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水越渾，才越好摸魚。
“既然都說不清，”她淡淡道，“那就把經手的人都叫來，一一對質吧。翡翠姑娘，煩請你派人去將漿洗房的李婆子，還有昨日所有參與清洗器皿的丫鬟，全部帶來。另外，暫存器皿的庫房也要立刻封鎖，重新清點！”
“是！”翡翠應聲，示意身後的婆子去拿人。
很快，李婆子和幾個粗使丫鬟被帶了進來，個個嚇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李婆子賭咒發誓，清洗完畢後絕對一套不少地交給了夏竹姑娘，還說夏竹姑娘當時點過頭說“沒錯”的。
夏竹則矢口否認，只說自己是路過，根本沒仔細點。
冬凝堅持自己清點接收時無誤。
秋紋則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好心幫忙。
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沈未晞聽着她們互相攻訐，目光卻時不時落在冬凝身上。她注意到，在衆人爭吵最激烈時，冬凝的右手曾無意識地、極其快速地碰觸了一下左手的袖口，那動作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卻帶着一種下意識的緊張和保護意味。
沈未晞眸光微閃。
就在這時，一個被帶來的、年紀最小、嚇得直哭的小丫鬟，在衆人的逼問下，突然抽抽噎噎地說了一句：“……奴婢、奴婢好像看見……看見冬凝姐姐昨天傍晚……在、在庫房後窗那邊……和一個人說話……還、還遞了個小布包出去……”
嗡！
屋內瞬間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利箭般，猛地射向了跪在地上的冬凝！
冬凝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臉色刹那間慘白如紙，猛地抬起頭，失聲叫道：“沒有！你胡說！我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