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流沙與血火中的黎明
鯊齒劍尖那滴泛着藍光的“冰血”,終於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無聲地墜落,砸在望樓焦黑的木梁上,碎成一朵妖異的小花。
時間仿佛被凍結的空氣粘滯了一瞬。下方煉獄般的戰場,所有聲音——冰傀關節的刮擦聲、火焰的噼啪聲、垂死的呻吟聲——都在這道玄衣白發的身影出現的刹那,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衛莊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穿透彌漫的硝煙與血腥氣,牢牢釘在大將軍府那漆黑、沉默、如同蟄伏巨獸般的輪廓上。那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殺意,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虛無的漠然,一種對眼前這片人間地獄的徹底否定。
下一刻,暫停鍵鬆開。
“呃啊——!!!”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打破了死寂!一名姬無夜的僞裝士兵,親眼目睹了那道斬斷白亦非偷襲的劍光,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丟下強弩轉身就逃!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恐懼如同瘟疫般在那些披着血衣堡外甲的士兵中瞬間蔓延!他們不再理會冰傀,不再理會命令,只想着逃離這片有“那個人”存在的修羅場!
冰傀空洞眼窩中的幽藍火焰劇烈閃爍,它們似乎接收到了某種無形的指令,不再悍不畏死地沖擊,而是如同潮水般開始後撤!動作依舊僵硬迅捷,帶着冰晶刮擦地面的刺耳聲響,迅速沒入廢墟的陰影和尚未熄滅的火焰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壓力驟減!
工事後方,僅存的抵抗者們——渾身浴血的墨家子弟、傷痕累累的流民漢子,甚至包括拄着非攻矩尺勉強站立的徐夫子——都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瞬間癱倒一片。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難以置信的茫然,讓他們只能大口喘息,呆呆地望着望樓上那道如神似魔的身影。
李明哲的左臂如同被無數冰針反復穿刺,冰蝶烙印在逆鱗劍的金光壓制下瘋狂蠕動,每一次掙扎都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強撐着沒有倒下,右手死死握着逆鱗劍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他抬起頭,望向那個將他從白亦非致命一擊下救出的人。
衛莊的目光終於從大將軍府的方向收回,緩緩下移,落在了李明哲身上。那雙比萬年玄冰更冷的眸子,掃過他肩頭透過衣物依舊隱隱透出妖異藍光的烙印,掃過他手中那柄樣式古拙、鱗紋流轉的青銅劍,最後定格在他那張因劇痛和疲憊而蒼白扭曲、卻又燃燒着某種奇異火焰的臉上。
沒有詢問,沒有寒暄。
“愚蠢。”衛莊的聲音響起,如同碎冰落入深潭,冷冽、清晰,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誚,“用螻蟻的血,去澆滅冰山。”他的目光掃過下方屍橫遍野、火光沖天的廢墟,“這就是你掀桌的代價?韓王?”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李明哲緊繃的神經上。
李明哲喉頭滾動,強行咽下翻涌的血氣,迎着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嘶啞地開口:“代價?”他猛地抬起逆鱗劍,指向腳下這片被血與火浸透的土地,“看看這裏!沒有寡人掀桌,他們的血,早就無聲無息地流幹了!流在姬無夜的私牢裏!流在白亦非的寒淵裏!流在你們流沙冷眼旁觀的陰影裏!”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帶着血沫,“這血,至少流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流在了所有還睜着眼的人面前!流得…有聲響!”
衛莊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那雙冰冷的眸子裏,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漣漪蕩開,但瞬間又歸於死寂的深寒。
“聲響?”他唇角勾起一絲近乎殘忍的弧度,“聲響,只會引來更凶猛的獵食者。”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大將軍府,“姬無夜,很滿意你制造的聲響。現在,他有了足夠的理由,將你,連同這些‘聲響’的源頭,一起碾碎。”
仿佛爲了印證他的話,遠處大將軍府的方向,隱隱傳來了沉重、整齊、如同悶雷滾過的腳步聲!那是大隊精銳甲士開拔的聲音!姬無夜的獠牙,終於要徹底亮出來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淹沒剛剛獲得一絲喘息的人們。徐夫子掙扎着想站起,卻踉蹌着又跌坐在地,眼中充滿了灰敗。
就在這時!
“王…王上…”一個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在死寂的廢墟邊緣響起。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那片被冰傀肆虐過的焦土上,一個身影正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蠕動着。那是一個年輕的百越流民,他的一條腿自膝蓋以下不翼而飛,斷口處被寒冰凍結,呈現詭異的藍黑色。他用雙手扒着焦黑的泥土,拖動着殘軀,一點點向李明哲的方向爬來。他的臉上沾滿血污和泥土,只有那雙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地盯着李明哲。
“王上…您…您來了…”他每說一個字,都伴隨着劇烈的喘息和咳血,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您說…血不會白流…您說…給我們活路…”他爬到李明哲腳下不遠的地方,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沾滿血污的手死死抓住李明哲的衣角,留下一個刺目的血手印。
“我…信您…”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出聲,聲音卻小得幾乎聽不見。隨即,頭一歪,眼中的炭火徹底熄滅。
死寂。
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加沉重、更加壓抑的死寂。
所有幸存者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死去的流民身上,聚焦在他留在韓王衣擺上的那個血手印上,最後,聚焦在李明哲那張蒼白如紙、卻因巨大悲慟而微微扭曲的臉上。
李明哲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左臂的冰蝶烙印似乎感受到了宿主靈魂深處翻騰的巨浪,藍光驟然大盛,瘋狂的寒意如同毒蛇般再次加速侵蝕!逆鱗劍的金光被猛烈沖擊,變得明滅不定!劇痛如同海嘯般沖擊着他的意志,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強行對抗着那要將靈魂都凍結的痛苦和洶涌的悲憤!
就在這時!
“王上!!!”那個曾吼着“命都給你”的百越漢子,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半邊身子被冰霜覆蓋,動作僵硬,眼中卻爆發出比火焰更熾烈的光芒!他撿起地上半截斷裂的、染血的鋤頭木柄,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撕裂夜空的咆哮:
“跟他們拼了——!!!”
這聲咆哮,如同點燃了沉寂的火山!
“拼了!爲死去的兄弟報仇!”
“王上!帶我們殺出去!”
“殺進大將軍府!宰了姬無夜那條老狗!”
“……”
壓抑到極致的絕望和悲憤,在流民們被踐踏到泥土裏的尊嚴被那個血手印喚醒的刹那,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爆發!幸存下來的幾十個流民漢子,無論傷勢多重,無論手中拿着的是斷木、石頭還是同伴的屍骸,全都如同受傷的野獸般,發出了歇斯底裏的怒吼!那吼聲匯聚在一起,充滿了同歸於盡的瘋狂和玉石俱焚的決絕!他們不再恐懼,不再退縮,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將軍府的方向!
這股突然爆發的、源自最底層的、最原始也最狂暴的力量,讓剛剛準備重新整隊的墨家子弟都驚呆了!讓望樓上的衛莊,那雙萬年冰封的眸子裏,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如同看見某種超出理解範疇之物的錯愕!
“王上!”徐夫子掙扎着爬起,非攻矩尺重重頓地,老眼中爆發出最後的光芒,“地道入口已清開!請王上速速撤離!老朽帶人…斷後!”他看向那些如同野獸般咆哮的流民,聲音帶着一種悲壯的決絕,“帶他們…一起走!能走多少…是多少!”
撤離?斷後?
李明哲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左臂的冰蝶藍光在逆鱗金光的壓制下瘋狂閃爍!他看着那些咆哮的流民,看着徐夫子眼中的決絕,看着望樓上衛莊那錯愕之後更深的冷漠,看着遠處越來越近的、姬無夜甲士的沉重腳步聲…
一個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他混亂的腦海!
不!絕不能撤!一旦撤入地道,就等於放棄了地面,放棄了剛剛點燃的這點民心之火!姬無夜會毫不猶豫地填平地道的每一個出口!白亦非的冰傀會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殺至死!流民的血,徐夫子的犧牲,那個百越青年用生命留下的血手印…將毫無意義!
必須…破釜沉舟!必須…將這剛剛點燃的、狂暴的民怨之火,引向真正的敵人!必須…拉攏那把懸在所有人頭頂的、最鋒利的刀!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死死鎖定望樓上的衛莊!那目光裏,沒有哀求,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決斷!
“衛莊先生!”李明哲的聲音如同破損的號角,嘶啞卻帶着穿透一切的力量,他高高舉起逆鱗劍,劍尖直指大將軍府的方向,指向那如同悶雷般逼近的姬無夜大軍!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韓國!這就是夜幕籠罩下的韓國!”他的聲音因劇痛和激動而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泣血,“螻蟻的血,是流幹了!但螻蟻死前的反撲,也能咬下獵食者一塊肉!”
他指向那些如同瘋魔般咆哮、準備沖向姬無夜大軍的流民:“他們!這些你眼中的螻蟻!他們現在要去掀翻姬無夜的桌子!用他們的命去掀!”
“你流沙!”李明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玉石俱焚的質問,“是繼續冷眼旁觀,看着這架腐朽的馬車徹底散架,看着韓國變成一片毫無價值的焦土?還是——”
他猛地將逆鱗劍指向衛莊,劍鞘上的鱗紋金光在冰蝶藍光的沖擊下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卻倔強地燃燒着!
“——拿起你的鯊齒!用姬無夜的血!用白亦非的冰!來告訴這天下!”
“韓國,還有骨頭沒斷!!!”
“韓國,還有人——站着死!!!”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吼破了喉嚨,帶着血沫噴濺而出!左臂的冰蝶烙印藍光暴漲到了極致,瘋狂沖擊着逆鱗的金光束縛,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猛地一晃,幾乎栽倒!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死死拄着逆鱗劍,單膝跪在了焦黑的土地上,頭顱卻倔強地昂着,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燃燒的星辰,死死盯着衛莊!
整個濟民坊廢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流民們的咆哮停止了,他們血紅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跪倒在地卻昂首不屈的王上,又看向望樓上那道如冰似雪的身影。
墨家子弟忘記了呼吸。
徐夫子握着矩尺的手在顫抖。
只有遠處姬無夜大軍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衛莊靜靜地站在望樓之巔,夜風吹拂着他白色的短發。鯊齒劍尖斜指地面,紋絲不動。
他那雙比深淵更冷的眸子,俯視着下方單膝跪地、昂首質問的韓王,掃過那些衣衫襤褸、眼中燃燒着毀滅火焰的流民,掠過屍山血海的廢墟,最終,再次投向大將軍府的方向,投向那滾滾而來的、代表姬無夜最終意志的鋼鐵洪流。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於。
衛莊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種冰冷到極致、鋒利到極致、如同鯊齒劍刃上寒芒的弧度。
他緩緩抬起了手中的鯊齒劍。
沉重的、帶有猙獰鋸齒的青銅巨劍,在火光和殘月的映照下,流淌着幽暗而致命的光澤。
劍尖,不再斜指地面。
而是穩穩地、帶着斬斷一切的決然,指向了——
大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