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體面的結果。”
嘟。
電話被掛斷了。
金山縣賓館的套房裏，錢文章握着那支價值不菲的加密手機，僵在原地。聽筒裏冰冷的忙音，像一根鋼針，狠狠刺入他的耳膜，直通大腦。
體面的結果？
什麼叫體面的結果？
他，錢文章，就是那個需要被處理掉的“結果”。
他，被拋棄了。
手機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落，砸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就像他此刻的政治生命，正在無聲地墜入深淵。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化爲死灰。歐陽副書記那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在他腦海裏反復回響，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將“棄子”兩個字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頭上。
完了。
他癱坐在沙發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窗外，是金山縣招商大會後依舊喧囂的餘溫，那些慶祝的煙火和歡呼，此刻聽來，都成了對他最大的嘲諷。
他不能就這麼完了！
一個念頭，如同一道絕望的閃電，劈開了他腦中的混沌。他想到了孫儲，想到了那張來自澳門的催債單，想到了自己手上那份孫儲的錄音。同歸於盡？不！孫儲那樣的爛人敢同歸於盡，他錢文章不敢！他還有前途，他還想往上爬！
只要能活下去，別說道歉，就是跪下當狗又如何？
這一刻，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尊嚴和立場。錢文章猛地從沙發上彈起，那雙原本因恐懼而渙散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一股瘋狂的光。他沖到書桌前，抓起那份他熬了幾個通宵、字字句句都淬着毒的檢查報告。
“風險巨大”、“模式冒進”、“罔顧金融規律”……這些他原本引以爲傲的“屠龍之術”，此刻看來，卻像是親手爲自己準備的墓志銘。
他抓起紅筆，狠狠地劃掉了這些字句。
然後，他開始寫。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筆杆子，能卑躬屈膝到這種地步。
“……金山模式，是漢東省扶貧攻堅戰役中，一次石破天驚的偉大探索！是思想解放的典範！”
“……其獨創的BOT模式，不僅解決了資金難題，更以市場化的手段，激活了貧困地區的內生動力，具有極高的推廣價值！”
“……在檢查組的悉心指導和幫助下，金山項目排除了潛在風險，正以前所未有的昂揚姿態，邁向光明的未來！”
一夜未眠。當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一份嶄新的、充滿了溢美之詞的檢查報告，已經新鮮出爐。錢文章看着報告上那些肉麻的吹捧，臉上沒有絲毫羞愧，反而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扭曲快感。
他整理好衣冠，臉上堆起最真誠、最熱切的笑容，主動敲響了李達康的房門。
“達康同志！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李達康打開門，看着眼前這個眼圈發黑、精神卻異常亢奮的錢副主任，眉頭不易察覺地一挑。
“錢主任這是？”
“檢查工作，圓滿結束！”錢文章熱情地握住李達康的手，用力搖晃着，“經過我們檢查組全面、細致、科學的評估，一致認爲，金山項目不僅沒有問題，而且經驗非常寶貴！我代表省發改委，誠摯地邀請達康同志和項目的主要負責同志，隨我們檢查組一同返回省城。我們要在發改委，召開一場面向全省相關單位的‘金山經驗介紹會’，好好地把你們的成功經驗推廣出去！”
李達康看着錢文章那張笑成一朵菊花的臉，心中一片雪亮。
好一招“將功補過”！好一招“反客爲主”！
這是要把金山項目的成功，當成他錢文章“指導有方”的政績，摘桃子摘到家門口了！如果不是昨晚接到了趙瑞龍的電話，提前洞悉了全局，自己恐怕真要被這個老狐狸的無恥給騙過去。
李達康心中冷笑，臉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驚喜和感激。
“哎呀！這……這怎麼好意思！我們只是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主要還是仰仗省委的高瞻遠矚和檢查組的悉心指導啊！”
兩人心照不宣地打着官腔，氣氛一時間無比和諧。
“就這麼定了！”錢文章一錘定音，生怕李達康反悔。
“沒問題！”李達康慨然應允，隨即話鋒一轉，仿佛不經意地補充道，“不過錢主任，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您看，這次我們項目的具體策劃和執行，尤其是那出引爆輿論的《守山人》，都多虧了我們金山文旅公司的總經理，高小琴同志。她才是最大的功臣。在匯報會上，能不能也讓她上台，代表我們項目的具體執行方，也講幾句？”
高小琴？
錢文章腦中閃過那個嫵媚動人的身影。一個女人而已，能翻起什麼浪？他現在滿心都是如何借着這場匯報會，把自己從泥潭裏洗白，變成指導有方的功臣，哪有心思去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當然可以！應該的！功臣嘛，必須要讓她講！”他滿口答應，不疑有他。
他不知道，他點頭答應的，不是一個簡單的請求。
而是趙瑞龍早已布下的，那最致命的殺招。
……
兩天後，省發改委五樓，第一會議室。
氣氛莊嚴肅穆。台下坐滿了來自省內各廳局、各地市發改系統的頭頭腦腦，所有人都帶着筆記本，準備聆聽學習“金山經驗”。
主席台上，錢文章意氣風發，一掃之前的頹唐。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了洋洋灑灑的發言。
“同志們，金山項目的成功，首先要歸功於省委的英明決策和高瞻遠矚……我們檢查組進駐後，本着負責任的態度，與金山縣的同志們一起，夜以繼日地工作，對項目的每一個環節都進行了科學論證和悉心指導，最終確保了項目在完全可控的軌道上，高速、健康地發展……”
他將金山的成功，輕描淡寫地歸功於自己的“指導”，仿佛他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總設計師。
台下的李達康面無表情，眼神裏卻閃過一絲冰冷的譏誚。
終於，輪到李達康發言。
所有人都以爲他會順着錢文章的話，歌功頌德一番。
誰知，李達康一開口，話鋒便陡然一轉！
“在介紹經驗之前，我想先說說我們金山的窮。”他聲音沉鬱，沒有念稿，“窮到什麼地步？縣裏連續三年，拿不出錢來修繕唯一一所中學。孩子們冬天上課，窗戶都是用塑料布糊的。”
全場倏然一靜。
“所以，當這個能改變幾代人命運的項目擺在面前時，我們是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它幹成的！但是，這個過程並不順利。”李達康的目光掃過全場，聲音陡然拔高，“我們遇到了很多困難，有資金的困難，有技術的困難。但最讓我們寒心的，是思想的僵化和某些官僚主義的阻力！總有人戴着有色眼鏡，拿着陳舊的條條框框，對我們的創新和探索，百般刁難，吹毛求疵！”
他雖未點名，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錢文章的心口上！錢文章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後背開始滲出冷汗。
就在這時，李達康結束了發言：“具體的項目策劃，還是讓我們的功臣，金山文旅公司總經理，高小琴同志來向大家匯報吧。”
在全場聚焦的目光中，高小琴一襲黑色職業套裙，從容地走上講台。
她沒有帶任何講稿。
她只是對着台下微微鞠躬，然後平靜地開口：“各位領導，在匯報之前，我想請大家先看一段很短的視頻。”
說罷，她按下了手中的遙控器。
主席台後方巨大的幕布，瞬間亮起。
畫面中出現的，不是金山秀麗的風光，也不是熱火朝天的工地。
而是一間簡陋的辦公室。檢查組的副組長孫儲，正翹着二郎腿，一臉頤指氣使地對着面前的幾個項目負責人訓話。
“你們這個設計圖是誰畫的？一點前瞻性都沒有！拿回去重做！”
“什麼？資金緊張？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程序必須走到位！”
畫面一轉，是幾個上了年紀的村民，圍在村口，看着因爲檢查組的刁難而一度停工的工地，愁眉不展。一個老大爺對着鏡頭，用方言喃喃自語：“這路……啥時候才能修好啊……”
視頻不長，只有短短三分鍾。
但孫儲那副官僚做派的醜惡嘴臉，與村民們那飽含渴望又夾雜着無助的眼神，形成了最尖銳、最刺眼的對比！
視頻播放完畢，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死死地盯在了主席台上臉色已經變成豬肝色的錢文章身上！
高小琴環視全場，聲音清冷，卻如驚雷貫耳。
“我們金山人，不怕窮，也不怕困難。”
“我們只怕，那些想讓我們一直窮下去的人。”
轟！
這句話，如同一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錢文章和在場所有抱着同樣心態的官僚臉上！
匯報會，瞬間變成了批鬥會！
“豈有此理！”省發改委的一把手主任，臉色鐵青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怒視着已經搖搖欲墜的錢文章，聲音裏充滿了被欺騙和羞辱的憤怒。
“我宣布！立即成立調查組！徹查錢文章、孫儲等同志，在金山縣檢查工作期間，是否存在濫用職權、以權謀私、官僚主義等不當行爲！”
最終的審判，降臨了。
錢文章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歐陽副書記的第二次進攻，不僅全線潰敗，更是賠上了自己這員他最信任的幹將，顏面盡失。
而他，就是那個被獻祭的，“體面”的結果。
遠在省城的茶室裏，趙瑞龍的手機屏幕上，亮起高小琴發來的一條信息。
【塵埃落定。】
趙瑞龍將杯中茶水飲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撥通了父親趙立春的電話。
“爸，錢文章這顆棋子，廢了。”
電話那頭，趙立春沉默了片刻，聲音裏帶着一絲感慨：“瑞龍，你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比我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