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紡織廠是市裏最大的工廠,三個廠區,工人足有幾千,一個個排查顯然不現實。
幾個生產主任先摸了一遍底,排除了兩個制作棉鞋和手套的車間,縫制冬裝的車間被重點排查。
沈靜姝剛被調去倉庫不久,所以也在嫌疑人裏。
千人大禮堂人頭攢動,在座的各各心裏打鼓。
嘰嘰喳喳的,說什麼的都有。
“你說這人啊,真是缺了大德了!”
“就是,把廠裏的消息漏出去圖的什麼呀?”
有人冷笑了一聲:“圖的什麼?這麼大的訂單搶過去,幾千塊的利潤,你說這人能拿多少好處?”
“我的乖乖,得有個百八十的吧?”
又有人高聲道:“那咱們可得看着點,誰最近發大財了唄!”
“要是讓我抓到這人,非打死他不可!”
一個胖胖的女工氣呼呼道:“我剛才聽說了,這麼一下子,廠子的錢有點周轉不過來,咱們這些人,工資停發兩個月!”
這話一出,一片哀哉。
沈靜姝倒是鬆了口氣。
還好還好,賣一次血就把錢湊夠了,要不然工資一停發,自己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底下議論的熱火朝天,上面也沒閒着。
幾個主任都發了話,讓工人挨個上去盤問,互相檢舉揭發。
一陣亂哄哄中,就聽一個人大聲道:“我知道是誰泄露了機密!”
一衆人尋聲看去,就看見白玉珠從門口跑進來,喘着粗氣,上到台上一把奪過話筒。
“就是你!沈靜姝!”
滿場沸騰。
沈靜姝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幾乎泛着淡淡的青色,猛地站起來:“你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
白玉珠洋洋得意:“我當然有證據!”
“今天下午,我從首都回來,路過郵局,正好看見你在那,手裏拿了那麼大一卷錢,少說得有一百多塊!”
“不管是我,我們家司機也看見了!這錢是怎麼來的,你說的清楚麼!”
這下,底下算是炸開了鍋了。
性子急的,揪住她就要打。
“好啊,原來是你!”
“我就說麼,前兩天還管我們借錢呢,怎麼突然沒動靜了,原來是當了奸細了!”
“沈靜姝,你也太不要臉了吧,敢幹這種投機倒把的事!”
“資本家的女兒,能是什麼好東西?當初就不該招她進來!”
“開除!開除!開除!”
一群人叫囂着。
沈靜姝氣得腦袋嗡嗡作響。
她有心想解釋,可她一個人,怎麼喊的過幾十個人?
剛出口的話,很快就被湮滅在如潮水般的聲討中。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
沈靜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沖到講台上,用擴音器來解釋。
很容易就能解釋得通。
血站的血袋子上她籤過名,輸過血的針管還留着,還有胳膊上的針眼——那個抽血的男人下手又快又狠,這會兒她胳膊都不太敢動,那一片皮膚都青紫了。
可是,從座位到台前那短短的一段路,她竟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
見她要走,白玉珠又喊了一嗓子:“她要跑!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我沒要跑!那些錢是我賣血換來的!”
沈靜姝高聲喊着,一遍又一遍,可是沒有人聽。
或許大家本就不在乎真相,只想宣泄心中的憤怒!
沈靜姝急火攻心,忽然的,她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了,眼前也驟然變黑,跟着,天旋地轉。
咚得一聲。
她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暈了。”
“肯定是裝的!”
“找盆涼水,對着臉潑下去,看她怎麼裝!”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沈靜姝拎起來,不知是誰,還真端了盆水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就聽人群中響起一聲爆喝:
“都給我住手!”
禮堂大門被用力推開。
保衛科十幾號人分站在兩邊,蔣伯封從外面走進來,氣勢沉入山嶽,眸光冷冽如刀。
“你們在幹什麼!誰許你們私下審問?”
一時間,沒人敢答話,都把頭低下去,只有白玉珠嚷道:“伯封哥,你怎麼還向着她!她害的你損失這麼多錢……”
“你給我閉嘴!”
蔣伯封厲聲呵斥,白玉珠當即抖了一下,嘴一癟就要哭出來。
帶着哭音道:“本來就是我親眼看見的嘛!不信你去郵局問,要不是出賣咱們廠,她哪來的那麼多錢?”
一條針管被丟上了台。
半透明膠管透着褐色,稍有經驗的,一眼就看出,那是輸過血的。
蔣伯封眼底壓抑着墨色風暴,一字一字道:
“我請了保衛科的同志見證,搜查了廠裏所有工人的儲物櫃,這是從沈靜姝同志的櫃裏找到的。”
白玉珠有些被這個管子嚇到了:“這是什麼啊,這能說明什麼?”
“這能說明沈靜姝同志錢財的來源!”蔣伯封喉頭梗住,似有一口氣堵在喉嚨裏。
頓了頓,才開口道:“她寄出去的,是她賣血的錢。”
又是一陣譁然。
賣血!
這個詞並不陌生,卻顯得那麼遙遠。
這年頭,如果不是實在過不下去了,實在沒辦法了,誰去賣血啊!
方才大罵沈靜姝的人一個個都閉上了嘴。
方才沒人注意到,被蔣伯封這麼一說,衆人才發現,沈靜姝的臉色的確有些不太對。
她生的白,臉上本就沒什麼血色,今天更是到了白裏透着青灰的程度,嘴唇也是一片白霜。
“還看着幹什麼?趕緊把她送醫務室去啊!”
不知是誰這麼說了一句,衆人就要上前抬。
蔣伯封分開衆人,上前將沈靜姝抱在懷裏。
太輕了。
他想。
只不過分開這麼幾年,怎麼就越來越輕了呢?
她這樣的女人,不是最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的麼,怎麼就……把自己弄成這樣啊?
蔣伯封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寸。
明明不想再管她的,明明已經恨極了她,可看到她把自己搞成這樣,心怎麼就這麼疼啊?
蔣伯封慘笑一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了撫沈靜姝凌亂的頭發。
“我只是想讓你低個頭,說一聲你錯了,我只想讓你……哄我一下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