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贈愛心便當事件,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司這片池塘裏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夜之間,我的身份標籤就完成了三級跳。
從“被魔王公開處刑的可憐烈士”,光速進化成了“敢當面打魔王臉的絕世勇士”。
現在,我的工位儼然成了公司的5A級風景區。
同事們路過時,投來的目光復雜得像一道高數題,三分敬畏,七分像在圍觀動物園裏新來的、據說會噴火的珍稀物種。
連隔壁部門那個眼高於頂的總監,今天都在茶水間對我破天荒地點了點頭。
這股風潮還沒過去,行業內又丟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新晉網紅奶茶品牌“桃夭汽泡”,正式公開招標年度品牌全案。
“桃夭汽泡”來頭極大,背後的金主是個出了名只按喜好燒錢的年輕富二代。
據說此人做品牌純粹圖一樂,項目預算給得像手機信號,永遠滿格,羨煞旁人。
一時間,整個廣告圈都瘋了。
我們啓明廣告,自然也不例外。
內部會議上,創意總監老王頂着能養魚的黑眼圈,聲音沙啞地嘶吼,拿下這個項目,是公司今年避免被收購的唯一機會。
然後,他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儀式感,將那份沉甸甸的標書,推到了我的面前。
整個會議室的空氣,瞬間被抽成了真空。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精準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眼神復雜極了,同情裏夾着敬佩,敬佩裏又透着一股“姐們兒你走好,我們精神上永遠支持你”的沉痛。
畢竟,接下這個案子,就意味着我要再一次踏進鬥獸場。
和天擎資本,和鬱衡,狹路相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平靜地伸出手,將那份標書拉到自己面前。
“好。”
我只說了一個字。
上次那場公開處刑,已經把我心裏那點可憐的玻璃自尊,碾成了最細膩的粉末。
很好。
現在,我用那些粉末和着血水泥,在心口砌起了一堵堅不可摧的牆。
我不再是那個被情緒拖着走的炮灰。
我是一顆上了膛,正對準敵人心髒的子彈。
項目啓動會上,我的變化讓老王都看呆了。
“這個創意點不錯,但它的數據支撐呢?”我冷冷地打斷一個同事的靈感迸發,“我要看到最近二十四小時內,全網社交媒體上,與‘夏日’、‘解暑’、‘多巴胺’相關的前十個話題標籤,以及它們的正負面互動數據分析報告。下午三點前,給我。”
“風險評估不能只停留在‘可能’。現在,立刻,給我模擬出三種最壞的公關危機場景,並給出能落地的應對預案A、B、C。”
我條理清晰,言辭犀利,刀刀見骨。
我把我從前最看重的“靈光一閃”,死死地按在地上,用數據和邏輯的鐵錘反復捶打。
同事們面面相覷,眼神裏充滿了驚恐,大概都在懷疑我是不是被鬱衡那個AI給奪舍了。
沒錯。
我就是要用他當初砸在我臉上的那些東西,磨成最鋒利的刀。
然後,原封不動地,奉還回去。
幾天後,雙方團隊在“桃夭汽泡”的總店進行首次實地考察。
奶茶店裏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甜到發膩的香氣。
我在擁擠嘈雜的人群中,只用一眼,就看到了鬱衡。
他就站在那裏,仿佛自帶一個真空領域,周遭的一切喧囂與色彩都與他無關。
我們隔着一張張年輕興奮的臉,視線在空中相撞。
我的目光像一柄出鞘的利劍,筆直,堅定,充滿了昂揚的戰意。
他的眼神則像一張無形的精密蛛網,不動聲色地,將我從頭到腳重新掃描、評估、建檔。
一場無聲的戰書,就此交換。
當晚,我獨自在公司加班,把速溶咖啡當水喝,苦澀的液體是維持我大腦運轉的唯一燃料。
手機屏幕驀地亮起。
是鬱衡,還是那副毫無感情的AI口吻:
【警告:你的咖啡因攝入量已超標30%,這將導致決策效率下降8%,並增加心髒驟停風險。】
我氣得差點把手機捏成齏粉,直接鎖屏,眼不見爲淨。
管天管地,還管我喝幾杯咖啡?太平洋的警察嗎你?
半小時後,前台小妹抱着一個牛皮紙外賣袋,腳步輕得像只貓,做賊似的溜到我工位旁。
“瑤光姐,”她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進行地下交易,“有人……指名給你的。”
我狐疑地打開。
沒有浮誇到閃瞎人眼的紫檀木盒,沒有米其林餐廳的LOGO。
只有一個樸素的保溫餐盒。
打開,是熱氣騰騰的家常簡餐。
糖醋排骨,蒜蓉西蘭花,番茄炒蛋。三菜一湯,葷素搭配,甚至還配了一小份切成兔子形狀的蘋果。
餐盒下壓着一張打印的紙條,依舊是那冷冰冰的宋體字:【爲保證契約人身體機能處於最優狀態,執行能量補充協議。】
我盯着那份飯菜,胃裏翻江倒海,心裏也一樣。
這份關懷,精準、克制,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體貼。
它不再像炫耀武力的施舍,更像……一種爲了維持實驗設備正常運轉的、必要的、冷靜的投喂。
這個認知,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圈養在玻璃箱裏,供人觀察數據的倉鼠。
屈辱感,比上一次更加尖銳地刺痛了我。
可我的胃,我這個不爭氣的叛徒,在聞到那陣飯菜香氣時,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咕咕”聲,激烈地抗議着我的精神潔癖。
最終,在“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和“幹飯人幹飯魂”的激烈交戰中,我,可恥地,向我的胃投降了。
我一邊吃,一邊在心裏痛罵。
這個排骨,燒得真夠入味!虛僞!
這個西蘭花,火候剛剛好,清脆爽口!控制狂!
這個米飯,軟硬適中,顆粒分明!萬惡的、剝削階級的、冷血無情的……資本家!
溫暖的食物從口腔滑入食道,一點點安撫着我備受摧殘的胃。
可我的精神,卻在天人交戰的戰場上,被撕扯得更加痛苦。
這種身心背離的撕裂感,讓我心中那堵由憎恨和血水泥砌成的高牆,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裂縫。
我吃完了那份讓我五味雜陳的飯,把空空的餐盒和桌上堆積如山的咖啡杯、泡面碗一起打包。
走出寫字樓大門,午夜十二點的冷風猛地一吹,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不少。
我拎着垃圾袋,走向路邊的分類垃圾桶。
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掃到了一輛蟄伏在路邊陰影裏的黑色轎車。
那車身線條極其低調,但車頭那個在路燈下泛着幽幽冷光的標志,像是在無聲地宣告着自己的身價。
是鬱衡的車。
我的腳步,猛地一頓。
心髒沒由來地,重重跳快了半拍。
他怎麼會在這裏?
他沒下車。
車窗黑得像一塊巨大的、能吸走所有光線的黑曜石,我看不見裏面的任何情形。
但我能感覺到。
我就知道,他就在裏面。
這個資本家,大半夜不回家睡覺,跑來我公司樓下幹什麼?
監工?
還是說,這是他新從哪個數據庫裏調取出來的,某種“如何提升員工KPI”的奇怪行爲藝術?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假裝沒看見,徑直走向垃圾桶。
就在我抬手,把那袋垃圾丟進“其他垃圾”桶口的一瞬間,我鬼使神差地,又瞥了一眼那塊黑曜石般的車窗。
車窗像一面完美的鏡子。
它清晰地倒映出我身後那棟陷入沉睡的、漆黑的寫字樓。
而在那一整片深沉無邊的黑暗中,只有一格窗戶。
一個小小的、孤獨的、卻又無比倔強明亮的長方形。
亮着一盞燈。
那是我的辦公室。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監視我。
他是在看那盞燈。
我攥緊了空無一物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我猛地把頭轉了回來,再也沒有看那輛車一眼,邁開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寫字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