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凜冽的罡風,如同億萬根無形的冰針,自鉛灰色的穹窿傾瀉而下,穿透了湔山主脊線那層薄薄的、仿佛隨時會被撕裂的灰靄,狠狠抽打在六個幾乎與嶙峋山岩融爲一體的身影上。風聲在千仞絕壁間尖嘯、碰撞、回旋,奏響一曲永無止境的、屬於死亡與寒荒的悲歌。

劉諶背靠着一塊被風蝕出無數孔竅的巨大灰岩,粗糙的岩石棱角透過早已被荊棘和汗水浸透、又被寒氣凍得硬邦邦的靛青粗麻衣,硌着他幾乎失去知覺的脊背。每一次喘息都帶着濃重的白霧,喉嚨裏像是塞滿了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吸氣,那冰冷的空氣便如同無數細小的冰刃,狠狠扎入肺腑深處,帶來撕裂般的劇痛。連續數日近乎徒勞的攀爬,榨幹了他們最後一絲氣力,也耗盡了最後一點僥幸。

翻越湔山主脈的代價是慘烈的。就在昨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當他們掙扎着攀上一道覆蓋着溼滑苔蘚、鬆散碎石如瀑布般簌簌滑落的陡峭冰壁時,隊伍中最年輕的死士王順,腳下猛地一滑!他那張還帶着幾分未脫稚氣的臉瞬間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被寒風撕碎的驚呼,整個人便如同斷線的紙鳶,向着下方深不見底的、被濃霧吞噬的淵壑直墜下去!那絕望的墜落聲,連同趙嚴和李敢撕心裂肺的“王順——!”的呼喊,被無情的罡風瞬間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山壁上幾道徒勞抓撓的血痕和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絕望。王順,這個出發時眼中還帶着對王爺的敬畏和對未知征途茫然的年輕人,連屍骨都未能留下,便永遠融入了這座冰冷的大山。

此刻,剩下的五人——劉諶、死士之首劉勇、李敢、趙嚴、張銳——如同五具被遺棄在洪荒絕境的殘破軀殼,擠在這片相對背風的岩隙裏苟延殘喘。向導王伯,那個曾在南中戍邊二十餘載、臉上刻滿風霜溝壑的老蜀卒,蜷縮在劉諶腳邊,花白的胡須上結滿了冰晶,嘴唇凍得烏紫,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破風箱般的嘶鳴。他的一條腿在攀越一處冰瀑時被落石砸傷,腫脹得如同水桶,僅用撕下的布條和樹枝勉強固定,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讓他額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間又被寒風凍結。

“殿…殿下…”

王伯的聲音幹澀嘶啞,幾乎被風聲淹沒。他艱難地抬起枯瘦如柴、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顫抖着指向西南方那片被厚重鉛雲死死壓住的、層巒疊嶂的模糊輪廓。“看…看到那邊…那片…黑黢黢的山影…了嗎?那…那就是…漢嘉郡的…蘆山地界了…”

劉諶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穿過彌漫的寒霧。灰蒙蒙的天幕下,起伏的山巒如同遠古巨獸匍匐的脊背,沉默而壓抑。蘆山,漢嘉郡的治所,曾是蜀漢西北邊陲扼守羌氐、拱衛成都的重鎮之一。如今,這個名字在劉諶心中激不起半分歸屬與希望,只有更深沉的、無邊無際的疲憊與沉重。

“只要…能下到蘆山…河谷…”

王伯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佝僂的身體都在抽搐,好一會兒才緩過氣,渾濁的老眼裏勉強擠出一絲微弱的光,“順着…渽水…往西南…過…旄牛…就能…算是…踏進南中…的門戶了…離…離霍都督的…味縣…又…又近了一大步…”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卻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石子,在劉諶幾近枯槁的心湖裏,勉強漾開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南中!霍弋!那被絕望深埋的、名爲“生路”的星火,仿佛又被這微弱的氣流吹拂了一下,掙扎着想要復燃。

劉勇抹了一把臉上凝結的冰霜,露出一張黝黑如鐵、左額斜劈至下頜的猙獰刀疤臉,他用力搓了搓凍僵的手,沉聲道:“殿下,王伯說得是!翻過這鬼域,路總能好走些!兄弟們,再撐一撐!下到河谷,尋個避風處,生堆火,找點吃的!”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磐石般的沉穩,是這支瀕臨崩潰的隊伍唯一的精神支柱。李敢和趙嚴相互攙扶着勉強站直,兩人身上布滿了被山岩、荊棘劃開的血口,在嚴寒中早已麻木。張銳默默檢查着僅存的、弓弦幾乎凍裂的強弩和寥寥數支羽箭,點了點頭。

求生的本能,以及對那渺茫希望的執念,如同最後的燃料,支撐着這五具殘破的軀體,再次掙扎着起身。他們沿着一條被獵戶和野獸踩踏出的、早已被冰雪和枯枝覆蓋的羊腸小徑,向着更低處的、被巨大陰影籠罩的蘆山河谷,開始了新一輪的死亡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在厚厚的腐葉積雪混合物中,發出令人牙酸的“撲哧”聲,拔出時帶着粘滯的阻力,消耗着他們本已油盡燈枯的體力。

粗壯如虯龍的藤蔓從參天古木上垂落糾纏,如同天然的羅網;帶刺的灌木叢和銳利的荊棘則像是惡意的守衛,瘋狂地撕扯着他們本就襤褸的衣衫,在裸露的皮膚上增添新的、火辣辣的刺痛。王伯幾乎是被劉勇半背半拖着前行,每一次顛簸都讓他痛得渾身痙攣,牙關緊咬,發出壓抑的悶哼。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穿越了無盡的幽冥,頭頂那令人窒息的鉛灰色終於被撕裂開一線縫隙,微弱的、帶着一絲暖意的天光艱難地透了下來。腳下的坡度漸漸放緩,空氣中也似乎少了些刺骨的寒意,多了些溼潤的水汽。前方,巨大的山體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開,顯露出一道幽深寬闊的裂谷——蘆山河谷!渾濁的渽水如同一條狂暴的土黃色巨龍,在谷底奔騰咆哮,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激起的浪花飛濺到數十丈高的崖壁上,留下道道深褐色的水痕。

“到了!我們…到了!”

李敢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帶着劫後餘生的虛脫。就連重傷的王伯,渾濁的眼中也閃過一絲微光。然而,當他們拖着幾乎散架的身軀,踉蹌着下到河谷邊緣,真正看清眼前的景象時,那一絲剛剛燃起的微光,瞬間被無情的現實狠狠掐滅,取而代之的是比山頂罡風更刺骨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奔騰的渽水在狹窄的河谷中左沖右突,濁浪滔天,卷起丈許高的水牆,狠狠拍打着兩岸猙獰的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寒風卷着冰冷刺骨的水汽,如同無數鞭子抽打在臉上。視線艱難地穿透彌漫的水霧,聚焦在河谷最狹窄、水流相對稍緩的一處——那本該是渡口的位置!

幾艘破舊卻異常堅固的渡船,被粗大的鐵鏈牢牢拴在岸邊幾根深深嵌入岩石的鐵樁上,在狂暴的水流中瘋狂地起伏搖擺,如同被束縛的困獸。而橫跨在驚濤駭浪之上的,本該連接兩岸的唯一通道——那座由粗大鐵索和厚重木板構成的索橋,此刻卻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殘骸!主索在靠近對岸的位置,被齊刷刷地斬斷!斷裂的索頭如同垂死的巨蟒,無力地垂落在翻滾的濁流上方,僅存的幾塊橋板在狂風中危險地搖晃、碰撞,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呻吟,隨時可能被徹底吞噬。斷橋之下,是翻滾着巨大漩渦、如同沸騰湯鍋般的深淵。

渡口處,用粗木和石塊壘砌的簡易工事後面,影影綽綽晃動着數十個身影。那些人衣衫混雜,有的穿着破爛的蜀軍舊號衣,有的裹着獸皮,更多人則穿着尋常百姓的粗布麻衣,卻個個手持明晃晃的環首刀、長矛甚至強弓勁弩!他們或蹲或站,目光警惕而凶狠地掃視着河谷兩岸,如同盤踞在巢穴入口、等待獵物的鬣狗。一面用破布勉強縫制的、歪歪扭扭畫着個猙獰獸頭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透着蠻橫與戾氣。

“天殺的…索橋…斷了!”

趙嚴失聲叫道,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隨之而來的巨大失落。

王伯掙扎着從劉勇背上滑下,單腿勉強支撐,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斷裂的索橋和渡口的武裝,臉上的肌肉因痛苦和絕望而劇烈抽搐。“不…不可能…這條索橋…是當年諸葛丞相督造…連接漢嘉、越嶲的要津…鐵索…碗口粗…怎…怎會斷?!”

他猛地轉向劉諶,枯槁的臉上血色盡褪,“殿下…完了!路…路徹底斷了!”

“繞行…可否?”

劉諶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他自己也知道這是多麼渺茫的希望。懷中斷璽冰冷的棱角,隔着數層油布和皮革,仿佛要將他胸口的皮肉都硌穿,提醒着他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使命。

王伯絕望地搖頭,眼神渙散:

“繞?殿下…談何容易!順渽水往下遊…全是懸崖絕壁…猿猴難攀!往上…往上遊走…要繞回龍門山深處…再穿犛牛道…至少…至少多耗半月!且不說魏狗追兵…單是這寒冬臘月…缺衣少食…瘴氣毒蟲…我們…我們這幾個人…能撐到嗎?”

他劇烈的咳嗽再次爆發,咳得彎下腰去,咳出帶血的沫子,“犛牛道…比這龍門山…還要險惡百倍…那是…那是真正的鬼門啊!”

一股冰冷的絕望,比渽水的寒流更加刺骨,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髒。剛剛翻越“鬼門關”的僥幸和抵達河谷的微弱希冀,被眼前這斷橋、這盤踞的武裝、這繞行無路的絕境,碾得粉碎。空氣凝固了,只剩下渽水的咆哮和心髒在胸腔裏沉重擂鼓的聲音。

劉勇布滿血絲的獨眼(另一只眼被刀疤牽扯)死死盯着渡口,牙關緊咬,腮幫的肌肉棱角分明。“是潰兵?還是占山爲王的強梁?”

他低沉的嗓音帶着金屬摩擦般的質感,“看架勢,絕非善類。強渡無門,繞行死路…殿下,恐怕…只能試着…交涉了。”

劉諶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帶着濃重水腥味的空氣,那空氣仿佛也帶着絕望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入肺腑。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污血漬、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粗麻衣,又摸了摸懷中那堅硬冰冷的信物。王爺的尊貴早已被這亡命之路剝蝕殆盡,此刻的他,只是一個掙扎在生死邊緣的流亡者。

“王伯,”劉諶的聲音異常平靜,帶着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你熟悉此地風物,又曾是軍中袍澤…由你上前…與他們交涉。就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襤褸的衣衫,“就說我等是自成都逃難出來的商隊夥計,東家死於亂兵,貨物盡失,只餘些保命的金餅…想過河去南中投奔親戚,尋條活路…願傾盡所有,買路買船!”

王伯艱難地點點頭,他明白這是唯一渺茫的生路。他用力撐起身體,卸下腰間那柄砍柴用的破舊短刀交給劉勇,又理了理自己同樣破爛的衣襟,努力挺直佝僂的脊背,試圖找回一點昔日老卒的痕跡。他深吸一口氣,高舉雙手,一步一瘸,緩慢而堅定地朝着渡口那簡陋的木棚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溼滑冰冷的河灘碎石上,也踏在衆人緊繃欲裂的心弦上。

寒風卷着渽水的水沫,抽打在王伯布滿皺紋的臉上,他嘶啞着喉嚨,用帶着濃重蜀地口音的官話,向着木棚方向竭力高喊:

“當家的!行行好!行個方便!我等…我等是自成都逃難出來的苦命人…東家沒了…貨也丟了…只…只剩幾個保命的金疙瘩…想過河…去南中投親…尋條活路!求當家的…高抬貴手…放條生路…金餅…金餅全孝敬當家的買路買船!”聲音在狂暴的水聲和寒風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帶着孤注一擲的悲愴。

木棚裏一陣騷動。片刻,一個身材異常魁梧、滿臉橫肉、左頰一道深可見骨、如同蜈蚣般猙獰刀疤的漢子慢悠悠地踱了出來。他披着一件髒兮兮的熊皮大氅,敞着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腰間插着的兩柄雪亮的厚背砍刀。

他眯縫着一雙鷹隼般銳利又充滿貪婪的眼睛,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遠處衣衫破爛、狀如乞丐的劉諶等人,目光尤其在劉勇那魁梧的身形和張銳背着的強弩上停留了片刻,最後才落到王伯高舉着、攤開在掌心的幾塊黃澄澄的金餅上。

刀疤漢的嘴角緩緩咧開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露出幾顆發黃的門牙。“哦?金餅?”他的聲音粗嘎,帶着濃重的、混雜着羌氐口音的蜀地腔調,在這嘈雜的環境裏卻異常清晰,如同砂石在鐵器上刮擦。

“好東西啊…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金子可比人命金貴多了!”

他故作豪爽地一揮手,聲如破鑼:“好說!好說!都是逃難的苦哈哈,誰還沒個落難的時候!這鬼天氣,凍死個人!兄弟們,別愣着!給這幾位苦命的老哥搬些酒食出來暖暖身子!船嘛…好說!容我們拾掇拾掇!”他表現得頗爲“仗義”,甚至還假惺惺地呵斥了幾個探頭探腦、眼神不善的手下。

很快,幾個嘍囉搬出了幾壇散發着劣質酒氣的土陶酒壇和一小堆硬邦邦、黑乎乎的粗面餅子,放在離劉諶他們不遠的河灘石頭上。食物的香氣,哪怕是如此粗劣的食物香氣,對於飢腸轆轆、在死亡邊緣掙扎了數日的人來說,不啻於最致命的誘惑。

劉諶等人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慮。這“熱情”來得太過突兀,如同包裹着蜜糖的砒霜。然而,身體的飢餓和寒冷是如此真實而迫切。王順——這個剛剛經歷了同伴墜崖之殤、臉色慘白如紙的年輕死士——盯着那些粗餅,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腹中飢餓的鳴叫如同擂鼓。他下意識地向前挪動了一步。

“小心有詐!”

劉勇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在劉諶耳邊響起,眼中寒光閃爍。

劉諶緩緩點了點頭,他強忍着腹中的絞痛和喉嚨的幹渴,低聲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謀。取少量酒食,分開試探。”他示意劉勇上前,只取了最小的兩塊粗餅和半碗渾濁的劣酒。

劉勇先撕下一小塊餅,放在嘴裏慢慢咀嚼,又抿了一小口酒,仔細分辨着味道。過了片刻,他朝劉諶微微搖頭,示意暫時無毒。衆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圍攏過去,各自取了少量食物和酒水,如同品嚐珍饈般小口小口地吞咽。冰冷的劣酒入喉,如同火燒,帶來一陣短暫的虛假暖意,卻也麻痹着緊繃的神經。氣氛在張橫一夥人看似“友善”的注視下,呈現出一種詭異而脆弱的緩和。

王順到底年輕,餓得狠了,見劉勇試過無毒,便忍不住多拿了一塊粗餅,狼吞虎咽起來。劉諶看着他,心中那根名爲警惕的弦,卻繃得更緊了。他抬頭望向對岸那斷裂的索橋殘骸,望向渽水對岸那片被鉛雲籠罩的、未知的南中群山。那是一條用無數犧牲鋪就、卻又被這斷橋和凶險的“善意”死死堵住的、九死一生的血火之路。喘息方定,絕望已如附骨之疽,悄然噬心。蘆山絕壑,渽水斷魂,生門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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