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祁同偉心裏清楚,正題開始了。
他放下筷子:“書記,這幾天我確實看了一些材料,也下去走了走,聽了聽群衆的呼聲。紅旗工業園的問題,確實比較復雜,時間跨度長,牽扯的人也多。群衆的怨氣,主要還是集中在補償款不到位、標準不統一這些方面。”
“是啊。”馬振邦接過話頭,嘆了口氣,“歷史遺留問題嘛,積重難返。前幾任領導也不是沒想辦法,但效果都不理想。這塊骨頭,難啃啊!”
他端起酒杯,敬向祁同偉:“你年輕,有沖勁,有思路,我們都指望着你能打開新局面呢!”
這話捧着,也壓着。
祁同偉淺淺一笑:“鎮長過獎了。我剛來,對具體情況還在熟悉階段。不過,我個人認爲,解決紅旗工業園的問題,關鍵在於三點。”
“第一,賬目要清。哪些錢發下去了,發給了誰,標準是什麼,必須一筆一筆核實清楚,給群衆一個明白賬。”
“第二,責任要明。當年是誰經手辦的,出了問題,該誰負責,不能含糊。”
“第三,態度要誠。對於群衆的合理訴求,我們要拿出誠意來解決,不能總是拖延和敷衍。”
他這番話不卑不亢,條理清晰。
周啓年和馬振邦對視了一眼,沒作聲。
周啓年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同偉同志說的這三點,都很有道理。特別是這個‘賬目要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那些原始單據,很多都殘缺不全,有的甚至都找不到了。怎麼清?”
“事在人爲。”祁同偉的語氣沒有波瀾,“只要下定決心,總能找到辦法。比如,可以成立一個專門的清查小組,由鎮紀委、財政所、黨政辦等部門抽調人員組成,對所有原始憑證進行封存、甄別、核對。同時,要廣泛走訪群衆,特別是當年的經手人和知情人,收集證據。我相信,只要工作做細了,大部分賬目還是能理清楚的。”
他這話一出,桌上的氣氛微微一凝。
特別是提到“鎮紀委”,更是讓某些人心裏咯噔一下。
副鎮長孫明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試圖緩和:“祁書記這個思路好,有魄力!不過,這麼大的動作,會不會……會不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震動?畢竟,當年經手的人,現在很多都還在位,或者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萬一查出點什麼,影響安定團結啊。”
這話像是在提醒祁同偉,也像是在暗示周啓年和馬振邦。
祁同偉端起酒杯,敬了孫明一杯:“孫副鎮長考慮得周到。但我想,安定團結的前提是公平正義。如果群衆的合法權益長期得不到保障,怨氣越積越深,那才是真正影響安定團結的隱患。”
“我們現在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下決心解決,短期內可能會有些陣痛,但從長遠看,是有利於化解矛盾,凝聚人心的。”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從在座的每一個人臉上掃過:“當然,清查賬目,不是爲了翻舊賬,更不是爲了整人。我們的目的是解決問題,維護群衆利益,規範我們今後的工作。對於那些確實存在違規違紀行爲的,自然要依紀依法處理。但對於那些只是工作方法簡單,或者因爲歷史條件限制造成失誤的同志,我們也要區別對待,以教育和改進工作爲主。”
這番話有理有節,既表明決心,又留了餘地。
一直沉默的派出所長付坤開了口,嗓子有些粗:“祁書記,你說的這些,都對。但有些事,不是那麼簡單的。就說你提到的那個王二狗,你以爲我們沒查過?這人就像泥鰍一樣,滑得很。當年他跟縣裏某些人走得很近,後來工業園項目黃了一半,他就消失了。這條線,不好碰啊。”
付坤這話,信息量不小。
他不僅知道祁同偉在查王二狗,還點出王二狗與縣裏的關聯。
這是警告。
祁同偉心中並無波瀾。
看來,這個王二狗還真是個關鍵人物。
越是想掩蓋,問題越大。
“付所長,”祁同偉迎上付坤的目光,“正因爲不好碰,才更要碰。如果因爲牽扯到某些人,我們就畏首畏尾,那老百姓的損失誰來彌補?黨和政府的公信力何在?我相信,只要我們行得正,坐得端,有縣委縣政府的支持,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特意加重了“縣委縣政府”幾個字。
周啓年和馬振邦的臉色變了幾變。
他們沒想到,這個祁同偉,年紀輕輕,卻如此強硬,看樣子是真打算啃紅旗工業園這塊硬骨頭。
周啓年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僵持:“同偉同志的決心和擔當,我們都看到了。紅旗工業園的問題,確實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
“這樣吧,明天上午開個黨委會,專門研究一下這個問題。同偉同志可以把你的初步想法,在會上詳細談一談,我們集體討論,形成一個可行的方案。”
他同意了,但也把球踢給了黨委會。
“好,我一定認真準備。”祁同偉頷首。
接下來的酒局,氣氛便有些微妙。
衆人各懷心事,話也少了。
宴席散後,祁同偉獨自回宿舍。
夜風吹過,帶着一絲涼意。
他知道,今天的飯局只是開始,真正的較量還在後頭。
回到宿舍,他沒有立刻休息,拿出紙筆。
窗外那棵半枯的廣玉蘭在夜風中沙沙作響。
祁同偉的筆尖在紙上飛快移動。
“清查小組,人員構成……”
他頓了頓筆,在王二狗三個字下面,重重畫了個圈。
然後,又寫下“縣裏?”兩個字,打了個問號。
祁同偉放下筆,走到窗邊,看着夜空。
第二天,黨委會。
鎮政府二樓的小會議室,長條桌旁坐滿了人。
黨委委員、副鎮長、人大副主席悉數到齊,空氣有些沉悶。
周啓年手指在煙盒上輕輕叩擊,目光掃過衆人:
“今天這個黨委會,議題只有一個,就是關於紅旗工業園的遺留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