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風,帶着刮骨般的寒意,卷起地面細碎的雪沫,抽打在林寒聲早已麻木的臉上。他裹緊了那件不知從哪個廢棄驛站撿來的、散發着黴味和汗臭的破舊皮襖,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官道旁被踩得稀爛的雪泥地裏。
離開嘉元城已有月餘,一路向北,氣候越發苦寒。食物依舊是最嚴峻的問題。野果草根早已絕跡,偶爾能找到的,只有深埋在薄雪下、凍得硬如鐵石的塊莖,需要費力挖出,放在懷裏焐軟了才能勉強啃食。他像一頭飢餓的孤狼,眼睛時刻掃視着荒原,尋找任何可能果腹的東西。
身體的消耗極大,那絲氣感雖能略微緩解疲勞和寒冷,卻也加劇了飢餓。他比以前更瘦了,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眼睛,因時常運轉那微弱氣感而顯得格外漆黑明亮,透着一股與年齡和處境不符的沉靜與警惕。
官道上,偶爾有車馬經過,揚起一片雪塵。他依舊盡量避開,只在遠處觀察。大部分是行色匆匆的旅人或小商隊,但也有幾次,他看到了一些氣息精悍、攜刀佩劍的騎手成群結隊而過,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讓他遠遠便伏低身子,不敢窺視。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似乎又將有一場大雪。林寒聲正蜷在一處背風的土坡下,費力地啃着一塊凍得梆硬的麩皮餅——這是他用昨天幫一個過路老漢推了陷住的車輪換來的報酬。餅子粗糙割喉,他需要含化了才能一點點咽下。
就在這時,一陣不同於尋常旅人的、嘈雜而有序的聲響從官道方向傳來。他警惕地探頭望去。
只見一支規模不小的商隊,正沿着官道緩緩而行。足有二十多輛騾馬大車,車上貨物堆得如山高,用厚厚的油布苫蓋得嚴嚴實實。車隊兩旁,有數十名精壯的夥計步行護衛,一個個面色肅穆,眼神銳利地掃視着道路兩旁。隊伍中間,還有幾輛看起來更結實、掛着棉簾的篷車,似乎是載人或重要物品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車隊前後,各有三五騎駿馬,馬上騎士並非普通夥計打扮,而是穿着統一的青色勁裝,外罩防風的鬥篷,腰間佩着刀劍,鞍韉鮮明,神情冷峻,顧盼之間自帶一股壓迫感。顯然是商隊雇傭的護衛,而且絕非尋常武夫。
這支商隊紀律嚴明,行進間雖嘈雜,卻自有章法,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氣勢。
林寒聲的心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這樣一支強大的商隊,或許…是他北上的一個機會?跟隨着他們,至少安全能得到一定保障,或許還能找到些活計,換取食物。
但風險同樣巨大。這些人看起來就不好惹,萬一…
就在他猶豫之際,商隊末尾一輛裝載雜物的板車上,捆扎貨物的繩索似乎因爲顛簸而鬆脫,幾個麻袋滾落下來,掉在路邊的雪地裏。趕車的夥計罵罵咧咧地停下車,跳下來試圖將麻袋重新搬上去,但那麻袋似乎頗重,他一個人搬得有些吃力,擋住了後面車輛的行進。
隊伍後面一名騎馬的青衣護衛皺了皺眉,策馬過來,似乎要催促。
機會!
林寒聲腦中念頭急轉,下一刻,他已從土坡後沖了出去,快步跑到那輛板車旁,二話不說,埋頭幫那夥計一起用力抬起麻袋。
那夥計和騎馬護衛都是一愣,警惕地看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衣衫襤褸的少年。
林寒聲低着頭,用盡量平靜的語氣道:“我…我來幫忙。”
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和那夥計一起,吭哧吭哧地將沉重的麻袋重新推上了板車,又利落地用繩索再次捆緊。
整個過程,那騎馬護衛一直冷冷地盯着他,手按在刀柄上,未曾離開。
做完這一切,林寒聲微微喘息着,垂手站在一旁,不敢抬頭。
那夥計看了護衛一眼,對林寒聲嘟囔了一句:“…謝了。”
騎馬護衛打量了林寒聲幾眼,聲音冷硬:“小子,哪來的?想幹什麼?”
林寒聲心頭發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回…回老爺的話,小子是南邊逃難來的,想去北邊投親,路上…路上盤纏用盡了。看老爺們商隊威武,想…想討個活兒幹,混口飯吃,絕無歹意!”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姿態放得極低。
那護衛目光如電,又掃視了他片刻,似乎判斷他確實不像有威脅的樣子,才哼了一聲:“跟着可以,規矩點!敢有異動,死路一條!”說完,撥轉馬頭,向前去了。
那夥計也鬆了口氣,對林寒聲擺擺手:“跟上吧,跟在車隊後面,別礙事!到了歇腳的地方,看看有沒有零碎活兒給你。”
林寒聲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低聲道謝,小心翼翼地跟在了車隊末尾,混在那些步行的夥計隊伍旁邊。
商隊繼續前行。林寒聲默默跟着,努力跟上隊伍的速度。那些步行的夥計大多沉默寡言,只是偶爾用好奇或淡漠的眼神瞥他一眼,並未過多理會他。
他跟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商隊終於在一處相對背風、靠近水源的開闊地停了下來,開始安營扎寨。
搭帳篷、卸車、喂牲口、生火造飯…整個營地瞬間忙碌起來,卻忙而不亂,顯是訓練有素。
林寒聲不敢閒着,主動湊上去幫忙。他搶着去撿拾幹柴,幫着夥計們抬水,看到有馬車輪子陷進泥雪裏,也趕緊上前推車。他幹活賣力,手腳也還算麻利,倒是讓幾個原本對他愛答不理的夥計,臉色稍緩。
負責後勤的一個老管事模樣的中年人,看了看他,最終點了點頭,對炊事夥夫道:“給他碗熱湯,再加個餅子。”
當林寒聲捧着一碗滾燙的、飄着零星油花和菜葉的肉湯(或許是某種幹肉熬煮),以及一個實實在在的白面饃饃時,他的手都有些顫抖。
他蹲在營地角落,小口小口地、珍惜無比地吃着這月餘來最像樣的一頓飯。熱湯下肚,驅散了徹骨的寒意,也讓他幾乎凍僵的身體慢慢回暖。
雖然那些青衣護衛依舊對他視若無物,普通的夥計也大多保持距離,但至少,他暫時獲得了一個棲身之所,一口熱食。
夜幕降臨,營地中央燃起了幾堆旺盛的篝火,驅散黑暗和寒冷。夥計們圍着火堆吃飯、說笑,氣氛稍微活躍了些。林寒聲縮在一個不起眼的火堆旁,默默聽着他們的交談。
從這些零碎的話語中,他得知這支商隊屬於一個叫“遠通”的商行,常年行走於南北之間,這次是運送一批重要的貨物前往北方的“安遠城”。那些青衣護衛,是商行重金聘請的“武師”,據說個個都有武藝在身,等閒毛賊不敢招惹。
他還聽到有人低聲談論,說這次貨物裏好像有送給某個“仙師”的禮物,所以格外重要,容不得半點閃失。
“仙師”二字,再次讓林寒聲心頭一動,但他立刻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的情緒,不敢多聽多看。
夜裏,他被安排睡在一輛堆放雜物的板車底下,上面蓋着苦布,雖然依舊寒冷,但至少比露宿荒野強了太多。
他蜷縮在車底,聽着外面呼嘯的北風和營地巡夜護衛規律的腳步聲,心中稍稍安定。
結識這支商隊,是他北上之路的一個轉折。雖然前途依舊未卜,但至少,他不再是獨自一人在茫茫寒野中掙扎了。
他閉上眼睛,再次嚐試引導那絲氣感。或許是因爲吃了一頓飽飯,身體有了能量,今夜的氣感,似乎比往日要活躍和清晰那麼一絲絲。
希望,如同這寒夜裏的篝火,雖然微弱,卻真實地跳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