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南城內的喧囂撲面而來,混雜着牲口的腥臊、劣質油脂的煎炸氣味、汗水和塵土的氣息,還有某種揮之不去的陳舊腐朽感。街道狹窄而擁擠,兩旁是低矮、歪斜的土木或磚石房屋,商鋪的幌子大多褪色陳舊。行人多是些面色黝黑、衣衫敝舊的平民與小販,臉上刻着生活重壓的疲憊。偶爾有穿着稍好綢緞的人經過,也帶着一種本地人的傲慢或冷漠。
這與阿蕪逃離的那個污穢窩棚區不同,這裏更“有序”,也更冰冷。一種屬於底層社會的、殘酷又麻木的秩序。
腹中的飢餓感並未因那幾塊硬面餅而徹底消失,反而在聞到食物氣味後更加劇烈地翻攪起來。攥着那小小的幹糧包袱,阿蕪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去哪裏?睡哪裏?明天吃什麼?每一個問題都像沉重的枷鎖。
身體的虛弱感仍然如影隨形,每一步都牽扯着筋骨深處的隱痛,仿佛隨時會再次倒下。她必須盡快找到安身之處和食物來源。她低着頭,避開人流密集的主街,本能地拐向更狹窄、更陰暗的街巷。
後巷的氣味更加難聞,污水橫流,堆積着腐爛的菜葉和雜物。她在一個散發着濃烈酸腐氣味的、掛着油膩木牌的後門口停下了腳步。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兩個字:“招工”。
門虛掩着,裏面傳出鼎沸的人聲、碗碟碰撞的脆響和滾水沸騰的咕嘟聲。這是一家生意似乎還不錯、但顯然檔次極低的飯館後廚。
阿蕪猶豫了片刻,強烈的求生欲壓倒了本能的退縮。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油膩的門。
一股混雜着食物餿味、油煙味、汗臭和洗滌鹼水的熱浪猛地撲了出來,幾乎讓她窒息。逼仄的空間裏擠滿了人,灶火熊熊燃燒,幾個赤膊的漢子在火光中揮舞着大勺,汗如雨下。旁邊是堆積如山的、沾染着油污和食物殘渣的碗碟。
一個穿着油膩圍裙、身材臃腫的中年婦人叉着腰,正尖聲呵斥着一個瘦小的、滿臉污漬的少年:“……笨手笨腳!洗個碗都能打碎!這個月的工錢甭想要了!”
少年瑟縮着,不敢吭聲。
婦人轉過頭,目光如刀子般刮在阿蕪身上,帶着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嫌棄:“你誰啊?堵在門口做什麼?”
阿蕪下意識地裹緊了自己破舊的衣襟,確保手腕和脖頸的布條嚴密,聲音因爲緊張和虛弱而幹澀:“……招工?”
婦人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像在掂量一件劣質貨物:“哼,又一個沒飯吃的?看着就晦氣!能幹什麼?”她目光落在阿蕪過於纖細、此刻更是微微發抖的手臂上。
“洗……洗碗。”阿蕪艱難地吐出兩個字。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不需要過多體力、不需要暴露身體、也不需要身份憑證的活計。盡管那堆積如山的髒碗和刺鼻的鹼水味讓她胃裏一陣翻騰。
婦人嗤笑一聲:“洗碗?看你那風吹就倒的樣兒!”但她掃了一眼角落裏堆積的碗山,又看了看那個還在挨罵的少年,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吧!算你走運,正好缺人手!管兩頓飯,睡後頭柴房邊的窩棚,工錢一天三枚銅子兒。手腳麻利點,敢打碎一個碗,扣你三天工錢!幹不幹?”
三枚銅子兒……阿蕪不知道在隴南城這錢能買什麼,但“管兩頓飯”和“有地方睡”對她而言已是天籟之音。
“……幹。”她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嘖,愣着幹什麼!去那邊!”婦人一指牆角巨大的、漂浮着厚厚一層灰白色油膩和食物殘渣的木盆,渾濁的鹼水散發着刺鼻的氣味,“跟着那小子學!明天就開始算工錢!今天這頓晚飯算便宜你了!”
阿蕪默默走到那巨大的木盆邊。那個挨罵的少年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旁邊堆成小山的髒碗碟,又指了指盆裏泡着的一堆。刺鼻的氣味和油膩渾濁的水讓她胸口翻涌,牽動了內腑的隱痛,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但她咬着牙,學着少年的樣子,將手狠狠伸進那冰涼油膩的髒水裏。
水冰冷刺骨,油膩滑膩的感覺令人作嘔。鹼水很快將她本就粗糙、帶着傷口的雙手刺激得發紅發痛。沉重的碗碟每一次拿起、擦拭、沖洗,都耗費着她所剩無幾的力氣。蒸騰的熱氣混雜着惡心的氣味,讓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胸口那枚玉佩似乎感受到她的不適,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流,勉強支撐着她沒有立刻倒下。
她機械地重復着動作,身體僵硬而笨拙。手腕上的布條很快被污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帶來溼冷的黏膩感。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去看那婦人監視的目光。每一刻都漫長如年。
直到夜色深沉,最後一桌客人的喧囂散去,後廚才算安靜下來。阿蕪感覺自己的雙手已經麻木,腰背酸痛得直不起來,整個人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行了行了!把剩下的洗完!灶上還有點剩飯渣子和菜湯,自己去弄點吃!”婦人丟下一句話,打着哈欠走了。
那個沉默的少年分給阿蕪一點凝固的、沒什麼油水的菜湯泡飯。冰冷、寡淡,但對極度飢餓的阿蕪來說,已是難得的熱食。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幾乎沒嚐出什麼味道。
婦人所說的“窩棚”,就在柴房旁邊,是用破木板、油氈和茅草胡亂搭起來的一個低矮三角空間,陰暗潮溼,散發着黴味和老鼠屎尿的氣味,勉強能躺下一個人。
這就是她的“住處”。
阿蕪蜷縮進這個散發着異味的小小空間裏,用一塊撿來的破氈子裹住身體。隴南城九月的夜晚已經帶着涼意,溼冷的地氣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身體的酸痛和疲乏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但她緊繃的神經卻無法完全放鬆。手腕上溼冷的布條緊貼皮膚,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下面魔紋那沉寂卻頑固的存在,如同蟄伏的毒蛇。角落裏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是老鼠在活動。
疲憊如巨石壓下,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一種異樣的感覺猛地刺穿了她的昏沉。
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源於她自己!
手腕被污水浸泡過的地方,皮膚下的魔紋似乎……極其微弱地蠕動了一下!伴隨着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灼熱刺痛感!
阿蕪瞬間睜大了眼,睡意全無,心髒狂跳。她猛地攥緊手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玉佩依舊貼着胸口,散發着微弱卻堅定的暖意,似乎在對抗着那突如其來的、源自內部的污穢悸動。
黑暗中,她死死盯着自己包裹着手腕的方向,冷汗浸溼了單薄的衣衫。
這污穢之地……這肮髒的勞作……是否在滋養着她體內的怪物?
這搖搖欲墜的“安寧”,還能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