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舒幡一家跟着幾個鄰居,穿過街道,走向爺爺的主宅。
那是一座氣派的藏式院落。
石木牆體厚重,有兩層樓高,在周圍的平房裏很突出。
紅色的門窗,大片的白牆。
屋頂上,五色經幡在風中翻飛,發出獵獵聲響。
舒明遠在門口停下。
他盯着那扇門,喉結滾動,許久才吐出一口氣。
“就是這裏了。”
他離開太久,宅院只在記憶裏有個模糊的影子。
如今它真實地立在眼前,比記憶中更宏偉。
林婉清抓緊丈夫的胳膊,嘴唇微動。
這房子,這地段……
能在這裏扎下根,往後的日子就有盼頭了。
可他們走近那扇雕花木門時,心頭一涼。
門關得嚴嚴實實。
一把生鏽的銅鎖,咬着門環。
帶路的鄰居湊上前,用力推了推。
“奇怪,怎麼鎖上了?”
厚重的木門紋絲不動。
更奇怪的是,院牆內有聲響。
有人說話,夾雜着牛羊不安的嘶叫和走動。
裏面分明住着人。
舒明遠心頭一沉,不祥的預感抓住了他。
他上前一步,抬手用力敲門。
“咚、咚、咚。”
他清了清嗓子,揚聲喊道:
“有人嗎?開門!”
院內的喧譁聲停了。
死寂一瞬,隨即被一個粗啞的男聲撕開。
“誰啊!敲什麼敲,奔喪呢?”
那聲音充滿惡意。
舒明遠的身體晃了一下,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林婉清胸口一股氣沖上頭頂,她立刻上前,把丈夫護在身後,對着門內喊:
“我們是這房子的主人!拉定家的親人回來了,趕緊開門!”
門內又是一陣沉默,片刻後,響起拖沓的腳步聲。
門上的小窗“譁啦”一聲被粗暴地拉開。
一張黝黑的臉從黑暗中探出,一雙三角眼在門外幾人身上掃視,最後停在林婉清和舒幡身上。
“什麼拉定家?這房子是我的,我叫格桑多吉。你們這些城裏人,認錯門了吧?”
舒明遠氣得渾身發抖,他扒開妻子的手臂,沖到前面,聲音都變了調。
“你胡說!這是我阿爸的房子!我叫拉定·穆青!”
那個叫格桑桑多吉的男人“嗤”地笑了一聲,滿臉鄙夷。
“哦——”
他刻意拉長音調,極盡嘲諷。
“原來是那個二十年前跑掉的少爺啊。你還有臉回來?老頭子早就放話了,你既然滾了,就永遠別再踏進這個門!這房子,還有所有的牛羊,都留給我這個一直伺候他的遠房侄子了!”
他說話時唾沫橫飛。
他身後,陰影裏又探出幾個腦袋,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正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舒幡和林婉清。
舒明遠急得眼眶發紅,指着對方的鼻子。
“你血口噴人!我阿爸的信裏寫得清清楚楚,讓我們回來繼承家業!”
格桑多吉的三角眼一翻,吐了口唾沫在門檻內側。
“信?信算個屁!你有地契嗎?你有村裏的文書嗎?拿出來看看啊!”
一連串的質問,堵在舒明遠的喉嚨裏,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九十年代的偏遠牧區,許多事都靠口頭約定和宗族威望,白紙黑字的文書,他還真沒有。
林婉清將丈夫擋得更嚴實,她挺直脊背,從布包裏掏出一疊文件。
“我們有戶口本,有身份證明,還有單位和鄉裏開的介紹信,這些還不夠嗎?你這是強占!”
格桑多吉臉上露出無賴的笑,他擺了擺手。
“我管你什麼信不信的!反正這房子現在我住着,牛羊我養着,那就是我的!有本事,你們去告啊!”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巨響,小窗被重重關上。
風卷起塵土,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院內,傳來那幾個漢子粗野的哄笑。
舒明遠氣得嘴唇發紫,渾身哆嗦,他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氣。
林婉清一邊替他順背,一邊急得眼圈通紅,卻毫無辦法。
舒幡站在一旁,始終沒說話。
她的視線落在眼前緊閉的大門上。
格桑多吉那張蠻橫的臉,他身後那些虎視眈眈的幫手,都印在她腦海裏。
在末世,這種場景天天上演。
弱者的東西被奪走,天經地義。
講道理,是世上最無力的行爲。
拳頭,才是唯一的通行證。
這是她來到這個平和年代後,遇到的第一個生存挑戰。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閃過的寒芒。
選項一:動手。
簡單,直接。
院子裏那幾個人,不夠她熱身。
但後果呢?
在這個有秩序的社會裏,暴露異常,會引來什麼麻煩?
被當成怪物,被研究,被控制。
不行。
她需要一個更聰明的辦法。
一個符合這個時代規則,又能一勞永逸的辦法。
就在一家人陷入絕望,周圍鄰居也跟着唉聲嘆氣時,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那聲音溫和清潤。
“舒小姐,是遇到麻煩了嗎?”
舒幡回過頭。
阿沛·達瓦就站在不遠處。
他今天換了件月白色的藏袍,外面罩着深藍坎肩,身形修長,氣質幹淨。
他手裏提着一個古樸的藥箱,臉上帶着關切。
被他這樣注視着,舒幡心頭那股因格桑多吉而升起的殺意,竟悄無聲息地散了些。
林婉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猛地轉身,快步沖到阿沛·達瓦面前,攥緊布包帶子,語速極快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達瓦醫生!”
達瓦安靜地聽着,眉頭微微蹙起。
他的視線越過焦急的林婉清,落在舒幡的臉上,注意到她今天的臉色比昨天更白。
他隨即轉回頭,對着那扇緊閉的木門,平靜地開口。
“格桑多吉,我是阿沛家的達瓦。”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了進去。
院內的哄笑聲戛然而止。
過了好一會兒,門上的小窗再次拉開,格桑多吉的臉又探了出來,這次多了幾分忌憚。
“阿沛家的……醫生?你有什麼事?”
達瓦溫和地笑了笑。
“沒什麼大事。只是拉定家的穆青阿爸回來了,他想回家看看。你不開門,這不合規矩。”
格桑多吉的三角眼轉了轉,語氣強硬。
“這是我的房子!老頭子親口留給我的!”
“哦?”達瓦的語氣依舊平緩,“既然是拉定老爺子親口所說,那不如我們現在就去見見本家的幾位長輩,再請村長過來,大家當面對質一下,如何?”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
“正好,我剛從家過來,我大哥也在。你要和他聊聊嗎?”
格桑多吉的臉色變了。
他那雙三角眼不自覺地瞟向院內,又迅速收回。
晉美老爺子,那可是阿沛家族的大家長,說一不二的人物。
他格桑多吉再橫,也只是個遠房親戚,平時靠着一點關系在村裏作威作福。
真要對上阿沛家,他沒那個膽子。
“這……這事跟晉美大少爺有什麼關系?”
他嘴硬。
達瓦的笑容依舊溫和。
“穆青阿爸是拉定家的後人,拉定家和阿沛家是世交。我大哥關心世交,很正常。”
他語氣平靜,卻讓格桑多吉心底發涼。
這等於把事情捅到天了。
他剛才的囂張氣焰瞬間熄了大半。
舒明遠和林婉清夫婦互看一眼,眼裏都是驚訝。
他們沒想到,這個年輕的藏醫,竟然有這樣的背景。
2人心裏那點煩躁,徹底平復。
格桑多吉在小窗後猶豫不決。
他想賴着不走,可晉美大少爺這座大山壓下來,他扛不住。
而且,阿沛·達瓦說得對,真要鬧到本家和村委會,他強占別人房子的事實,誰也保不住他。
他眼珠轉了轉,突然提高了聲音。
“行!既然達瓦醫生都開口了,我給您一個面子!但醜話說在前頭,這房子我住了這麼久,牛羊也養着,不能白白讓出來!”
他這是想趁機敲一筆。
達瓦安靜地聽着,修長的眉毛微微蹙起。
他語氣變得嚴肅。
“按照族裏的規矩,你強占穆青阿爸的房子,本應受到懲罰。念在你多年看守的份上,我們不追究。但你提出的條件,必須合理。”
格桑多吉的臉色又變了。
他知道達瓦這是在給他台階下,也是在警告他。
他不敢再胡攪蠻纏,語氣軟了下來。
“那……那按族裏的規矩辦吧。”
達瓦轉頭看向舒明遠。
“穆青阿爸,你覺得呢?”
舒明遠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點了點頭。
達瓦的目光越過焦急的林婉清,徑直落在舒幡的臉上。他注意到,她今天的臉色比昨天更顯蒼白,嘴唇也幾乎沒有什麼血色,像失了水分的幹枯花瓣。
他輕聲開口,聲音裏帶着藏醫特有的溫潤質感:“高原反應還是沒有緩解嗎?又遇到這種事,身體……”
關心又太純粹了。
純粹到讓習慣了猜忌和戒備的舒幡,感到難以言喻的不適應。她下意識地想避開這種陌生的溫情,可身體深處傳來的疲憊與缺氧感卻是真實的。
“還好。”她淡淡地應了一句,聲音裏透着不易察覺的疏離。
達瓦顯然不信。
他彎腰,將古樸的藥箱穩穩地放在地上,然後邁步上前,整個動作自然而流暢。
“我幫你看看。”
他伸出手,準備搭上她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