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的光線被拉得很長,落下一片昏黃。
李偉的身體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間凝固。
他的呼吸停滯了。
那個信封,那行刺眼的黑字,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天靈蓋上。
《關於建議公安機關對王虎盜竊案贓物進行追查的檢察建議書》。
贓物。
追查贓物。
一個已經認罪伏法,只等宣判的盜竊案,追查什麼贓物?
李偉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發出一聲幹澀的摩擦音。
他不是蠢人。
能在公訴一處混到老資格,他見過的案子比江城吃過的鹽都多。
電光石火間,無數個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腦中瘋狂碰撞、拼接。
王虎的突然翻供。
江城越級匯報,執意提審。
張海峰毫不猶豫的站隊和授權。
還有剛剛,張海峰在辦公室裏,用一種近乎剝奪的方式,重塑了整個一處的權力格局。
這一切,都圍繞着那樁不起眼的盜竊案。
不。
不對!
一個可怕的、讓他渾身冰涼的念頭,如毒蛇般從脊椎骨竄上大腦。
江城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那個叫王虎的地痞流氓!
他的劍,從一開始就不是指向盜竊案的嫌疑人。
而是指向那個所謂的“受害人”!
紅星機械廠國有資產評估組副組長,趙立東!
爲什麼是趙立東?
因爲趙立東是陳國棟案的關鍵證人之一!
當年,正是趙立東的證詞,稱親眼看到陳國棟收下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才最終坐實了恩師的受賄罪名。
而王虎,這個拙劣的演員,只是被推出來混淆視聽的棋子。
江城這是要幹什麼?
他要用一個僞造的盜竊案,去撬動一個已經塵埃落定的受賄案!
他要翻案!
李偉的臉色,在一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冷汗,從他的額角、後背、手心瘋狂滲出,浸溼了身上的白襯衫。
他終於明白張海峰那句“他的案子,由我直接負責”是什麼意思了。
那不是偏袒。
那是警告。
警告他李偉,警告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離這個案子遠一點!
這不是辦案。
這是宣戰!
那個年輕人,那個被他視爲愣頭青的新人,正在用最合法、最無可指摘的程序,向盤踞在江城上空的那張巨網,發起了悍不畏死的沖鋒。
而他李偉,就在那張網上。
或許只是邊緣的一根細絲,但風暴來臨時,誰都無法幸免。
他踉蹌着後退一步,扶住了冰冷的牆壁,才沒有癱倒下去。
他必須做點什麼。
必須!
……
江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
負責文書收發的警員小劉,打着哈欠,從檢察院內勤手中接過了那個牛皮紙信封。
“檢察建議書?”
他瞥了一眼抬頭,有些不以爲意。
這種東西,十天半個月就能收到一堆,大多是關於規範偵查程序、補充證據鏈之類的官樣文章。
他隨手拆開,抽出裏面的文件。
當他的視線掃過落款處那個龍飛鳳舞的籤名和鮮紅的公章時,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張海峰。
江城市檢察院公訴一處處長。
整個江城政法系統,誰不知道這位是出了名的鐵腕人物,輕易不籤發這種針對具體案件的建議書。
一旦籤發,必有深意。
小劉的精神瞬間緊繃起來,他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王虎盜竊案?”
他皺起眉頭,這個案子他有印象,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嫌疑人都認罪了,怎麼又冒出來了?
“追查贓物……對被害人趙立東進行再次詢問……”
小劉咂摸着這幾個字,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對一個已經破獲的案子,要求重新追查贓物,還要去“再次詢問”被害人。
這字裏行間,透出的根本不是建議,而是一種質疑。
對被害人的質疑。
他不敢怠慢,立刻拿着文件,敲響了支隊長的辦公室。
“咚咚咚。”
“進。”
支隊長周正國正埋頭在一堆案卷裏,頭也沒抬。
“周隊,檢察院公訴一處發來的建議書。”
周正國“嗯”了一聲,依舊沒抬頭。
“張海峰處長親筆籤發的。”
周正國的筆尖一頓。
他抬起頭,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接過了那份文件。
他看得比小劉更慢,更仔細。
辦公室裏安靜得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
良久,周正國將文件放在桌上,手指在“趙立東”三個字上輕輕敲擊着。
“這個趙立東,什麼背景?”
“紅星機械廠的,好像是個什麼評估組的副組長。”
“紅星機械廠……”
周正國眯起了眼睛。
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
當年那場轟動全市的國資流失案,就是從這個廠子開始的。
而那個案子的核心人物,就是被張海峰親手送進去的法學教授,陳國棟。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都串聯了起來。
周正國的後背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聲。
張海峰這張牌,打得可真夠刁鑽的。
他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老徐,老王。”周正國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你們倆來我辦公室一趟。”
幾分鍾後,兩個精幹的中年刑警走了進來。
“周隊。”
周正國把那份檢察建議書推了過去。
“按這個執行。”
兩人看完,臉上都露出了和小劉同款的困惑。
“一個結了的案子,查被害人?”
“少廢話。”周正國點了根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記住,這次不是詢問,是訊問。帶上記錄儀,每個問題,每個回答,每個表情,都給我記錄清楚。重點問那個所謂的‘失竊首飾’,讓他拿出購買票據,或者照片。拿不出來,就讓他說明白,東西是在哪買的,長什麼樣,有什麼特征。”
“要是他還嘴硬呢?”
周正國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
“那就請他來隊裏喝杯茶,慢慢想。”
“明白!”
兩名刑警轉身離開,腳步鏗鏘。
辦公室裏,只剩下周正國一個人。
他看着窗外,江城的黃昏正在降臨。
天,要變了。
……
檢察院,公訴一處。
下午剩下的時間,江城一直在看宏達走私案的卷宗。
厚厚的兩大本,堆在桌上,像兩座小山。
他看得極其投入,仿佛之前的一切波瀾都未曾發生。
辦公室裏的氣氛,卻早已天翻地覆。
老趙按照江城的指點,聯系了西南政法大學的鑑定中心,對方的答復讓他又驚又喜。
那裏確實有最新的設備,而且受理他的鑑定請求。
他看江城的眼神,已經帶上了幾分敬畏。
其他人更是對江城退避三舍,走路都繞着他的角落走。
沒人再把他當新人。
這是一個能把老資格李偉一腳踩進泥裏,還能讓處長親自爲他開路的狠人。
只有李偉。
他像一具行屍走肉,機械地整理着那些被他視爲恥辱的簡易程序案卷。
他的視線,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江城。
那裏混雜着怨毒、恐懼,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絕望。
終於,下班時間到了。
江城合上卷宗,收拾好公文包,第一個站起身。
他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動作忽然停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
“李科長,早點休息。”
一句平淡無奇的話,卻像一道驚雷,在李偉的耳邊炸響。
他猛地抬頭。
江城已經推門而出,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李偉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聽懂了。
這是最後的通牒。
江城在告訴他,要麼閉嘴,要麼……和他一起死。
李偉抓起電話,手指在撥號盤上顫抖着,卻遲遲按不下去。
電話那頭的人,能救他嗎?
不,那個人只會把他當成棄子,毫不猶豫地扔出去,平息江城的怒火。
冷汗,再次溼透了他的後背。
……
江城市,某個高檔住宅小區。
趙立東哼着小曲,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
他今天心情很好。
那個叫王虎的蠢貨已經認罪,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得天衣無縫。
再過不久,等廠子改制完成,他就能拿到一筆足以讓他後半生衣食無憂的“獎金”。
“叮咚——”
門鈴響了。
趙立東擦了擦手,有些疑惑地走向門口。
這個時間,會是誰?
他通過貓眼向外看去。
兩個身穿便服,但氣質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男人,站在門外。
他的心,咯噔一下。
“誰啊?”他隔着門問。
“公安局的。”門外的聲音沉穩有力,“找你了解點情況。”
公安局?
趙立東的腦子嗡的一聲。
他強作鎮定,打開了門。
“警察同志,有什麼事嗎?”
爲首的老徐亮出證件。
“趙立東?我們是市刑偵支隊的。關於你前幾天報的盜竊案,有些細節需要跟你核實一下。”
“案子不是破了嗎?人也抓到了。”趙立東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嫌疑人翻供了。”老王在旁邊補充了一句,眼睛卻在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屋內的陳設。
趙立東的心,猛地一沉。
“翻供?他偷了東西,還想抵賴?”
“他說他沒進過你的家。”老徐的語氣很平淡,“所以,我們今天來,是奉江城市人民檢察院的建議,想請你配合,核實一下你報案時所說的失竊物品。”
江城市人民檢察院!
這幾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趙立東的胸口。
他感覺有些喘不過氣。
“核……核實什麼?”
“你報案說,丟失了一條金項鏈和一只玉手鐲。”老徐從公文包裏拿出紙筆,“能提供一下購買時的票據嗎?或者有沒有照片?再或者,你詳細描述一下它們的款式、重量、上面有什麼特殊印記。”
趙立東的額頭,開始冒汗。
那些東西,是他爲了讓盜竊案顯得更真實,隨口編造的!
哪裏有什麼票據和照片!
“時……時間太久了,票據早扔了。照片,誰會給首飾拍照片啊。”
“那款式和特征呢?”老王緊追不舍。
“就是……就是普通的那種,金項鏈是那種……扁的,手鐲是……綠色的。”趙立東語無倫次。
老徐和老王對視一眼。
“趙先生,既然你記不清了,爲了方便我們追查贓物,也爲了證明你的清白。”老徐的語氣變得嚴肅,“我們現在需要依法對你的住所進行搜查,確認這些物品是否真的失竊。請你配合。”
搜查!
趙立東的臉,徹底白了。
他知道,那兩樣東西,此刻正完好無損地躺在他臥室的保險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