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射入公訴一處的大辦公室,卻驅不散空氣裏凝固的寒意。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李偉像一尊石雕,僵坐在椅子上。
他面前的玻璃杯裏,茶葉已經泡得發白,水也早已涼透。
十幾分鍾前,在處長辦公室裏,張海峰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冰冷的銼刀,一點點銼掉他身爲老資格的所有尊嚴。
“王虎的案子,你不用管了。”
“江城以後直接向我匯報。”
“你手頭那幾個積案,這個星期內給我清掉。”
沒有咆哮,沒有怒斥,只有不帶任何情緒的命令。
這種命令,比任何羞辱都更讓人絕望。
它意味着,他被徹底邊緣化了。
辦公室裏,其他人都在埋頭工作,敲擊鍵盤和翻閱卷宗的聲音此起彼伏,卻都透着一股刻意。
沒人敢交頭接耳。
但所有人都用眼角的餘光,在兩個焦點之間來回逡巡。
一個是失魂落魄的李偉。
另一個,是那個角落裏,安靜得如同不存在的江城。
江城沒有看任何人。
他手裏的卷宗,是另一樁普通的故意傷害案。
筆錄,傷情鑑定,證人證言。
他看得極其專注,仿佛剛才那場風波與他毫無關系。
他越是這樣,旁人就越覺得心驚。
這個年輕人,不是愣頭青,他是一頭披着羊皮的狼。
終於,有人動了。
坐在江城斜對面的中年男人老趙,端着茶杯,慢悠悠地晃了過來。
他以前從不跟江城說話。
“小江,忙着呢?”老趙臉上堆着笑。
江城從卷宗裏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沒說話。
“那個……有個案子,想請教一下。”老趙有些尷尬地搓搓手,“一個合同詐騙案,嫌疑人翻供了,說合同上的籤名是被人模仿的,我送去做筆跡鑑定,結果說特征不夠,無法出具同一性認定。這可咋辦?”
這個問題,在公訴處不算秘密,老趙已經爲此頭疼了好幾天。
他現在問江城,一半是真請教,另一半,是試探。
辦公室裏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江城看了一眼老趙,然後視線落在他桌上那本攤開的卷宗。
“鑑定機構是市局技術科?”
“對啊。”
“換一家。”江城的聲音很平淡,“送去西南政法大學的司法鑑定中心。他們去年剛引進了一套德國的設備,專門做疑難筆跡的文檢。另外,讓公安補充偵查,重點查一下嫌疑人公司那段時間的廢紙簍,尤其是他練過字的紙張。模仿籤名,必然會有大量的練習樣本。”
老趙愣住了。
西南政法大學?德國設備?查廢紙簍?
這些他聽都沒聽過。
他呆呆地看着江城,半晌才吐出兩個字。
“……謝謝。”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卷宗,陷入了沉思。
其他人看向江城的眼神,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看一個新人的眼神,而是看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李偉聽到了這一切。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堆積壓的案卷,摔在桌子上。
“哐當!”
巨大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看什麼看!都沒事幹了嗎!”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對着周圍低吼。
然而,沒人理他。
大家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無視,是最大的輕蔑。
李偉的胸膛劇烈起伏,臉憋得通紅,最終,他還是頹然坐下,像一只鬥敗的公雞。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江城依舊在看卷宗。
他知道,時機差不多了。
下午四點。
處長辦公室的門開了。
張海峰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份文件。
“所有人,停一下手裏的工作。”
他走到辦公室中央,環視一圈。
“說個事。根據院裏最新的減負增效要求,處裏的案件分配做一些微調。”
他清了清嗓子。
“李偉,你手頭那件關於宏達貿易公司的走私案,案情比較復雜,你先把精力集中在清理積案上。這個案子,轉給……”
張海峰的視線在辦公室裏掃過,最後,定格在江城身上。
“江城,你來跟。”
話音落下,滿室皆驚。
宏達走私案,是院裏掛了號的硬骨頭,涉及金額巨大,關系錯綜復雜,是塊燙手的山芋,但也是一塊能出成績的“肥肉”。
按資歷,怎麼也輪不到一個剛來的新人。
而且,還是從李偉手裏直接拿走,交給他。
這已經不是打臉了。
這是在李偉的臉上,用皮靴狠狠地踩了上去,還碾了兩下。
李偉的頭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
“另外,”張海峰繼續,“以後所有簡易程序的案件,統一由李偉負責審查,加快訴訟流程。”
簡易程序,就是那些事實清楚、證據確鑿、被告人認罪的小案子。
處理這些案子,基本就是個沒有技術含量的體力活。
這是把一個資深公訴人,當成一個書記員來用。
“散會。”
張海峰說完,轉身回了辦公室。
整個公訴一處,死寂一片。
新的規矩,已經建立。
江城站起身,將抽屜裏那份早已準備好的《檢察建議書》拿了出來。
他走到處長辦公室門口,門沒關。
張海峰正站在窗前,看着樓下的車水馬龍。
江城沒有敲門,徑直走了進去,將那份文件輕輕放在了辦公桌上。
張海峰轉過身,拿起文件。
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
當他看到“依法對被害人趙立東進行再次詢問”這一行字時,手指停頓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着江城。
江城也在看着他,表情平靜。
兩人都沒有說話。
辦公室裏,只有牆上掛鍾的秒針在滴答作響。
許久,張海峰拿起筆,在末尾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龍飛鳳舞。
然後,他拉開抽屜,取出那枚代表着公訴一處權力的公章,重重地蓋了下去。
紅色的印泥,在白紙上留下一個清晰的烙印。
“去吧。”
張海峰把文件推了過來。
江城拿起文件,轉身離開。
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多餘的廢話。
他拿着這份蓋了紅章的正式文書,沒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走向了負責內部文件流轉的內勤辦公室。
文件被裝進牛皮紙信封,蓋上“機要”的戳,準備發往市公安局。
李偉正好從廁所出來,失魂落魄地走在過道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內勤人員手中那個信封的抬頭。
《關於建議公安機關對王虎盜竊案贓物進行追查的檢察建議書》。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的視線,穿過信封的紙面,仿佛看到了裏面的內容。
追查贓物?
一個已經認罪的盜竊案,追查什麼贓物?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開。
江城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那個小偷王虎!
他的劍,指向的是那個所謂的“受害人”——紅星機械廠的副組長,趙立東!
而趙立東的背後……
李偉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他終於明白了。
這不是辦案。
這是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