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聲響起時,寧舒剛剛結束晨間的吐納。
她赤足走向門口,沒有半分意外。
門外那道氣息,沉穩、剛正,卻又夾雜着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與焦灼。
是李峰。
門開了。
身穿一身筆挺警服的李峰,靜靜地站在門外。
這一次,他的身邊沒有跟着小雅,也沒有帶任何同事。
他只是一個人,站得筆直,像一柄出鞘後見了血,又被重新收回鞘中的利劍,鋒芒內斂,卻帶着一股洗不掉的沉重。
他的眼神,比上次在警局時更加復雜。
有敬佩,有審視,但更多的是一種將所有希望都寄托於此的鄭重。
“寧大師。”
他開口,聲音沙啞,帶着一絲風塵仆仆的疲倦。
寧舒沒有說話,只是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李峰走了進來,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猶豫與試探,動作幹脆利落,目標明確。
他從隨身攜帶的黑色公文包裏,取出了一份用牛皮紙袋密封的文件,雙手遞向寧舒。
“這是市局的正式公函。”
寧舒接了過來。
文件袋很厚,很有分量,上面沒有任何多餘的字,只有一個鮮紅的,印得無比清晰的【絕密】戳印。
她撕開密封條,從裏面抽出的,不是一沓普通的A4紙。
而是一封制作精良的【聘書】。
暗紅色的封皮,燙金的大字,翻開來,是厚重挺括的內頁。
最上方,是莊嚴的國徽。
下面,則是用宋體打印的,一段言辭懇切、措辭嚴謹的文字。
【茲因案件偵破需要,經雲城市公安局黨委研究決定,特聘請寧舒女士,爲我局“刑偵支隊特邀顧問”,協助偵破疑難懸案,職權等同於副支隊長級別,望寧舒女士以國之大義爲重,不吝援手,我局上下,感激不盡。】
落款處,是雲城市公安局的紅色公章,鮮紅奪目,如同一輪烙印。
這薄薄的一紙聘書,所代表的分量,遠比周萬金那一個億的支票,要沉重得多。
它代表着國家暴力機關,對她這種【非科學】力量的,一次正式的,官方的認可。
寧舒平靜地看完了上面的內容。
然後,她將這份足以讓任何人激動到顫抖的聘書,隨手放在了茶幾上,就像放下一張無關緊要的報紙。
李峰將她所有的反應都看在眼裏,心中那最後一絲疑慮,也徹底煙消雲散。
眼前這個女孩,是真的不在意這些世俗的權柄與榮耀。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公文包裏另一份更加厚重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是一份被翻閱了無數次,邊角已經起毛的藍色卷宗。
“砰。”
卷宗被放在茶幾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仿佛將一樁沉寂了數年的冤案,連同它背後所有的血淚與不甘,都重重地砸在了這間屋子裏。
“寧大師,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唐突,甚至很荒謬。”
李峰拉開椅子,坐在了寧舒的對面,他沒有給自己倒水,只是用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寧舒。
“但是,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
他的聲音裏,透着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那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刑警隊長,在面對無法破解的謎案時,最真實的絕望。
“三年前,【雲城大學城女大學生失蹤案】。”
他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這個案子的名字。
這個名字,像一根針,刺破了時間的塵封,也勾起了無數雲城人那段模糊而驚恐的記憶。
“失蹤的女孩叫劉倩倩,二十歲,雲城師範大學大三學生,品學兼優,性格開朗,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沒有和人結怨。”
李峰的語速很慢,像是在回憶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三年前的十月七號,國慶假期的最後一天,她從家裏返校,乘坐地鐵到達大學城站,有清晰的監控拍到她下午兩點十五分走出地鐵口。”
“從地鐵口到她們學校宿舍,只有一條路,全長八百米,沿途有三個監控探頭。”
“我們反復查看了那三個探頭的錄像,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看到劉倩倩的身影。”
“她就像是……在這短短八百米的距離裏,人間蒸發了。”
李峰的拳頭,在膝蓋上不自覺地握緊。
“案發後,市局成立了專案組,我就是組長。”
“我們動用了超過五百名警力,將大學城周邊三公裏的區域,翻了個底朝天。”
“下水道、人工湖、建築工地、荒山……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我們都找遍了。”
“我們排查了她所有的社會關系,老師、同學、朋友、家人,甚至包括她小學時的同桌。”
“我們調取了案發前後七十二小時內,大學城區域所有的車輛通行記錄,篩查了超過十萬條數據。”
“我們甚至秘密調查了所有在冊的,有前科的性犯罪者。”
“三年了。”
李公的眼眶,微微泛紅。
“我們用盡了所有刑偵手段,所有能想到的辦法,結果……是一片空白。”
“沒有目擊者,沒有勒索電話,沒有掙扎痕跡,沒有第一案發現場。”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個案子,成了我們整個刑偵支隊的心病,一根扎在肉裏三年的刺。”
“劉倩倩的父母,每隔一個月,都會來局裏問一次,他們的頭發,從黑色,變成了花白,再到現在的全白。”
“我們……沒法給他們一個交代。”
客廳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窗外是繁華的都市,車水馬龍,生機勃勃。
而這間屋子裏,卻被一樁懸案的陰雲,籠罩得密不透風。
李峰抬起頭,他的目光,終於從沉痛的回憶中掙脫出來,帶着一絲孤注一擲的懇求,望向寧舒。
“直到前天晚上,我看到了您的直播。”
“看到了周家發生的事情。”
“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或許真的存在一些,我們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力量。”
“我向市局打了報告,立了軍令狀,頂着所有人的壓力,才爲您申請下來這份聘書。”
“很多人說我瘋了,說我一個刑警隊長,竟然去搞封建迷信。”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裏滿是苦澀。
“但我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劉倩倩,只要能給她的家人一個真相,哪怕讓我去信鬼神,我也認了。”
“寧大師,我懇請您,幫幫我們。”
他說完,站起身,對着寧舒,鄭重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警察敬禮。
這是一個人民警察,在窮盡了所有凡人手段之後,向另一種未知力量,發出的,最誠摯的求助。
寧舒從始至終,都只是靜靜地聽着。
她的臉上,沒有同情,也沒有悲憫。
她只是伸出手,在那本厚重的卷宗上,輕輕地,敲了敲。
李峰立刻會意,連忙打開了卷宗。
裏面,是密密麻麻的案情分析,現場勘查圖,還有各種各樣的排查記錄。
寧舒的視線,沒有在那些復雜的文字上停留。
她只是從那一沓厚厚的資料裏,抽出了一張照片。
一張劉倩倩生前的登記照。
照片上的女孩,梳着簡單的馬尾辮,臉上帶着一絲靦腆的笑容,眼睛很大,很亮,像兩顆黑葡萄,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向往。
那是一個鮮活的,如夏花般絢爛的生命。
寧舒的指尖,輕輕地,從照片上女孩那燦爛的笑臉上,劃過。
她的雙眼,緩緩閉上。
房間裏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李峰屏住呼吸,心髒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着寧舒,生怕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知道,真正決定這個案子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
寧舒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幽深得不見底的眸子裏,映不出照片上女孩的笑臉,只有一片化不開的,冰冷的寒潭。
她將那張照片,重新放回了卷宗的首頁。
然後,她抬起頭,看向對面那個滿懷期待,緊張到額頭滲汗的刑警隊長。
她緩緩地,說出了她推演出的第一個結論。
“她人……”
“不在陽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