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家住在工廠家屬院的老樓裏,牆皮剝落得像塊受潮的餅幹。孟雲站在單元門口,仰頭數着樓層——三樓西戶,陽台晾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領口處磨出了毛邊,那是陳建父親的衣服。蟬鳴在茂密的梧桐樹上炸開,聲浪裹着熱浪撲過來,把“光榮之家”的木牌曬得發燙。
他手裏攥着張紙條,是從學校教務處抄的陳建家地址。紙條邊緣被汗水浸得發卷,“陳建”兩個字的筆畫裏,還沾着點鋼筆漏的墨——像這個少年心裏藏不住的焦慮。前世他和陳建不算熟,只知道他後來因爲父親的事輟學,在工地打零工時摔斷了腿,三十歲就拄上了拐杖。
三樓的樓梯轉角堆着雜物,舊紙箱、破藤椅、掉了輪子的嬰兒車,散發着黴味和汗味。孟雲的手指在斑駁的牆面上劃過,觸到道新鮮的劃痕,像被什麼硬物蹭過——是鋼筋,家屬院最近在修水管,工人常把鋼筋靠在這兒。
“誰啊?”
防盜門拉開道縫,露出張蒼白的臉。陳建的眼睛陷在黑眼圈裏,嘴唇幹裂,頭發亂得像團草。他穿着件過大的T恤,領口能看到突出的鎖骨,手裏攥着本數學練習冊,書頁卷得像朵喇叭花。
“我是孟雲,同班的。”孟雲側身擠進門,目光快速掃過客廳——家具都是老式的,掉漆的電視櫃上擺着台14寸的彩電,罩着鉤針編織的防塵罩;牆上貼着陳建的三好學生獎狀,最新的一張是初三的;茶幾上放着半碗沒喝完的粥,蒼蠅在上面嗡嗡打轉。
最顯眼的是沙發上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紅色的布——是工地的安全帽。
“找我有事?”陳建的聲音發緊,手在身後悄悄關了門,門鏈沒摘,留着道警惕的縫。他的腳在地板上蹭來蹭去,鞋跟磨出的缺口卡在地板縫裏,發出“吱呀”的響。
孟雲沒坐,指着蛇皮袋:“叔叔去工地了?”
陳建的肩膀抖了一下,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你怎麼知道?”他的手攥緊了練習冊,指節泛白,“我爸沒事,就是……就是忙。”
“忙到被拖欠三個月工資?”孟雲的目光落在茶幾底下的催款單上,邊角露出“宏遠集團”的抬頭,“白雲龍的公司欠的?”
“你……”陳建猛地後退一步,後背撞在電視櫃上,相框“啪”地掉下來,玻璃碎了一地。他看着地上的碎玻璃,突然蹲下去捂着臉,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們說……說我爸偷了鋼筋,不給錢還要罰……我爸不是那樣的人……”
孟雲蹲下去,慢慢撿起玻璃碎片,動作很輕。他注意到陳建的手腕上有圈紅痕,是長期攥着什麼東西勒的——後來他才知道,陳建爲了給父親湊醫藥費,在網吧打遊戲代練,手腕磨出了繭子。
“《保障農民工工資支付條例》草案裏有規定,”孟雲把碎片放進垃圾桶,聲音很穩,“用人單位拖欠工資,勞動者可以向勞動監察部門投訴,還能申請法律援助。”
陳建抬起頭,眼裏全是紅血絲:“沒用的,他們有人……”
“我有證據。”孟雲從口袋裏掏出賬本復印件,攤在茶幾上,“白雲龍的公司有筆五十萬的款子對不上,他在掏空工廠,拖欠工資是想逼工人閉嘴。”
陳建的手指顫抖着撫過復印件,“宏遠集團”四個字被他戳得變了形。“這……這能行嗎?”他的聲音發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爸昨天去要錢,被他們推搡着摔了,現在還躺在床上……”
孟雲的眉骨挑了挑。前世他從沒聽說過這事,陳建的父親後來是病死的,原來還有這層隱情。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他冷靜:“把叔叔受傷的證據拍下來,醫院的診斷證明、工地上的證人,越多越好。”
他從書包裏拿出紙和筆,開始寫申訴書的框架:“標題寫‘關於宏遠集團拖欠工資及暴力催債的申訴’,正文分三部分:事實經過、法律依據、訴求……”
陳建看着他寫字的手,突然說:“你報了軍事院校?”
孟雲筆尖頓了頓,抬頭看見陳建眼裏的羨慕。“嗯。”
“真好。”陳建低下頭,聲音悶在膝蓋裏,“我本來想考警校的,現在……”他沒說下去,但孟雲懂——家裏的事拖垮了他的念想。
“申訴書要寫清楚時間、地點、人物,”孟雲把紙推給他,“特別是催債的人穿的衣服,有沒有工牌,說過什麼話,越細越好。”他想起前世幫工友寫申訴書時,律師說細節是最有力的證據。
窗外的蟬鳴突然停了,空氣安靜得能聽見陳建的呼吸聲。他拿起筆,手抖得厲害,第一筆寫歪了,劃到了紙外面。“我……我怕他們報復。”他的聲音帶着哭腔,“他們說,敢鬧就讓我爸坐牢。”
孟雲的指尖在眉骨上蹭了蹭,劍眉下的目光沉了沉。“越怕,他們越欺負你。”他從口袋裏掏出個錄音筆——是用攢了半年的零花錢買的,本來想錄英語聽力,“下次他們來,悄悄錄下來。”
他把錄音筆塞進陳建手裏,觸感冰涼。“軍事院校的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就能接觸到更多法律資源。”孟雲的聲音很穩,像顆定盤星,“在那之前,我們得自己撐住。”
陳建攥着錄音筆,指腹反復摩挲着開關,突然抬頭:“你爲什麼幫我?”
孟雲看着他眼裏的疑惑,想起前世陳建拄着拐杖在橋洞下找他的樣子,遞給他半個饅頭:“雲哥,我知道你難,但別放棄。”那時他剛輸光最後一分錢,是陳建的半個饅頭,讓他沒在那個冬天凍死。
“因爲我們都是被白雲龍欺負的人。”孟雲笑了笑,眼角的弧度很柔和,“也因爲,你值得被幫。”
陳建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申訴書上,暈開小小的墨點。他沒再說話,只是拿起筆,一筆一劃地寫着父親的名字,筆畫雖然抖,卻異常用力。
孟雲看着他寫字的樣子,目光落在窗外——家屬院的老槐樹上,有個破了洞的鳥巢,兩只老鳥正輪流給雛鳥喂食,翅膀拍打的聲音在蟬鳴裏格外清晰。
離開時,陳建把他送到樓梯口,手裏攥着申訴書,像攥着根救命繩。“孟雲,”他突然說,“我爸說,白雲龍最近總去工地的材料庫,好像在轉移什麼東西。”
孟雲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看見陳建眼裏的堅定。“謝了。”他揮揮手,“照顧好叔叔。”
下樓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樓梯上,像鋪了層碎金。孟雲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螭紋的鱗片硌着皮膚,像在說:路對了。白雲龍轉移材料,說明賬本的事可能被他察覺了,得加快速度。
家屬院門口的修鞋攤前,坐着個穿藍色工裝的老人,正眯着眼納鞋底。孟雲經過時,老人突然說:“小夥子,眉骨高,性子韌,是塊當兵的料。”
孟雲笑了笑,沒說話。老人的鞋釘在陽光下閃着光,每敲一下,都像在給命運的鼓點打節拍。
走到巷口,他看見父親的自行車停在老槐樹下。父親背對着他,肩膀耷拉着,手裏攥着個酒瓶,酒液順着指縫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孟雲走過去,沒說話,只是接過父親手裏的酒瓶,放在路邊的垃圾桶裏。父親的肩膀抖了抖,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志願……交了?”
“嗯。”
“紅燒肉……晚上做。”父親的手在身側攥了攥,最終還是沒抬起來,“賬本……我看了。”
孟雲看着父親鬢角的白發被風吹得亂舞,突然覺得早上那記耳光的疼,變成了股暖流,在心裏慢慢淌。他沒提賬本,也沒提白雲龍,只是說:“爸,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多放醋。”
父親沒回頭,但孟雲看見他的肩膀,悄悄挺直了半寸。
蟬鳴又開始了,聲浪裹着陽光漫過來,把父子倆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老槐樹下,像幅被時光熨平的畫。孟雲知道,父親的轉變只是開始,白雲龍的網還沒破,但只要他們父子倆站在一起,再密的網,也能撕開道口子。
他摸了摸眉骨,那裏的皮膚在陽光下泛着健康的紅,像枚剛被淬煉過的勳章。遠處的工廠煙囪冒着白煙,在湛藍的天空裏畫出淡淡的線,像道未寫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