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暴雨把窯洞沖塌了半間。劉老栓蹲在廢墟裏扒拉出黃米瓦罐時,滿倉的錄取通知書正泡在泥漿裏,"縣一中"三個燙金字洇成血痂色。那只被砸斷腿的蘆花雞在瓦礫間撲騰,像極了通知書在狂風中的模樣。
"這學,咱不上了。"老栓突然用煙杆戳着錄取通知,紙頁上的鋼筆墨跡暈染成保爾·柯察金模糊的臉。滿倉攥着半塊陶片的手背暴起青筋——這是昨夜從廢墟裏挖出的,紋路與胎記嚴絲合縫。
香草送來的帆布書包還掛在斷梁上,補丁裏漏出的麥粒在雨簾中簌簌下落。老栓突然掀開炕席,露出臘梅臨終前繡的枕套,鴛鴦戲水的絲線早已褪色:"你娘閉眼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叫你莫學你爹當睜眼瞎。"
滿倉的指甲掐進陶片裂縫,血珠滲進五千年前的符咒。暴雨沖刷着廢墟裏的算草紙,那些證明勾股定理的筆跡正在雨中融化。他忽然發現灶王爺畫像後的牆縫裏,塞着母親用紅頭繩捆的布包——裏頭是七年前接生婆王嬸收走的臍帶。
立秋那日,三十裏鋪來了個收古董的眼鏡先生。滿倉蹲在崖畔看那人用放大鏡端詳陶片,鏡片反光裏,縣一中的紅磚教學樓正在虛空中崩塌。"三百塊。"眼鏡先生的報價驚飛了老槐樹上的喜鵲,滿倉卻看見三百個夜自習的煤油燈在報價單上熄滅。
老栓的旱煙袋在門檻上磕出火星:"這是娃的..."話音未落,滿倉突然奪過陶片砸向山崖。碎裂聲驚醒了梁上的燕子,五千年前的符咒與胎記的映射在墜落中永恒錯位。
霜降前夜,滿倉在母親墳前燒掉了所有課本。火焰吞噬保爾畫像時,泛黃的書頁間突然飄出張糖紙——是七年前香草塞給他的那包白糖。灰燼落在月牙胎記上,燙出個水泡,像枚殘缺的句號。
香草闖進采石場那天,滿倉正掄着十八磅大錘砸花崗岩。安全帽遮不住他新添的疤,那是被王凌家運沙車濺起的石子劃的。"考古隊招學徒..."她的介紹信被山風刮到碎石堆裏,公章上的紅五星正對着滿地陶片。
冬至的工資袋比往年厚實。滿倉把錢壓在灶王爺像下時,發現父親在偷偷抄寫夜校招生簡章。老栓佝僂的脊梁映在窯洞土牆上,像張被拉滿的弓。那只瘸腿的蘆花雞突然打鳴,喙尖正對着當年臍帶血滲入的牆根。
年夜飯的油燈下,滿倉從棉襖內袋摸出本《爆破安全手冊》。書頁間夾着張泛黃的成績單,物理卷上的滿分題解正對着采石場示意圖。老栓的筷子突然掉落,他看見兒子開裂的虎口上,有道與胎記相似的疤痕正在結痂。
驚蟄的雷聲裏,采石場傳來捷報。滿倉改良的爆破法省下三成炸藥,慶功宴上卻沒人看見他藏起的俄文版《地質學原理》。王凌父親遞來的白酒在搪瓷缸裏搖晃,倒影中縣一中的圍牆正在礦山剝離面上生長。
清明上墳時,滿倉在母親碑前發現簇新生的山丹丹。花朵的根系緊緊纏着半塊陶片,殘存的符咒在雨後陽光下泛着青銅光澤。香草突然指着遠山:"考古隊說那邊可能有商周遺址。"她發梢的野花香裏,混着淡淡的火藥味。